《砺珠》翡乙

1、少女

　　青云出岫，普海寺于缭绕云雾中隐隐若现。低沉的钟声仿若从天而来，云海乍开万丈金辉，刹那金光普照。
　　卧龟山半山腰的竹林深处，有一座青茅小院。竹枝栅栏围着三明两暗五间房舍。屋前没有人，两只山羊正围着木桩打转。初春三月，桃花开得正盛。桃树下的水缸也带着氤氲粉色。一只母鸡忽而飞上来，扑腾的翅膀带起一阵风，引得桃花簌簌落下。

　　“啊——”
　　屋内，一个少女坐在床上，正不知所措地看着衣物上的血迹。
　　叩叩叩——
　　门外这时响起一阵敲门声，少女似乎没有听见。过了片刻，门边被人推开。
　　一个身着墨灰色长衫的男人走进来。
　　“师、师父你回来了！”少女一见来人，赶紧将棉被盖住下身，她脸色苍白，惊慌的神色里藏着一丝警惕。

　　澹台修桓往前走了两步，立马捕捉到一丝血腥的气味，墨黑的眼睛看向她紧抓的棉被。
　　“师、师父。我刚才是……做了一个梦。” 少女笑容怪异。
　　澹台了然，语气无波：“既然梦醒，便起来受罚罢。”
　　日上三竿还未起，抄书一遍。

　　小雅抿嘴：“好、好，我现在就起来。”刚说完，肚子一阵抽痛。
　　澹台修桓听见背后一阵抽气声，冷道：“动作快点。”
　　小雅咬牙要下床，刚一动，疼得两眼冒星。只得坐定再缓缓。
　　过了片刻，澹台修桓带着一身氤氲湿气回来，径直走到她床边要抱她。
　　“师父！别！！”小雅死死摁住被角，哀痛的神色里有毫不掩饰的警惕。

　　澹台修桓见她薄唇紧抿，眼睫轻颤，白皙的脸颊有一抹诱人的红晕。再细看，眉角眼尾处也有种说不上的韵味，嘴唇似乎比平日微翘三分，神色之间似有一种含苞初开的娇媚。只是面前这朵微熟的花儿神情恹恹，明明是早春初开，却难掩横秋老气。
　　“去洗澡。”

　　小雅登时警觉起来，抓被子的手紧了紧：“师、师父，好好的洗什么澡呀？”
　　澹台修桓见她神色防备，不由语气微冷：“为师让你做的事，需要理由吗？”
　　小雅一怔，心里瞬间涌出千百种想法。不知想到什么，身体不禁想往后躲。
　　见她如此模样，澹台修桓的眼神也变得冰冷起来。
　　“呀——！”
　　澹台修桓直接把她抱起来，人起衣落，露出床心那朵红若腊梅的血迹。

　　“师父！”她又惊又怒，扭动着要下来。
　　“老实些。”澹台修桓冷道，同时握着她膝盖的手指紧了紧。
　　小雅感觉下腹一热，似汹涌更甚。她惊慌抬头，发现他墨黑的眼里有了一丝威胁。惧怕占据上风，她抿紧嘴唇，墨瞳含水，用眼神发泄她不甘隐忍的怒意。

　　澹台修桓将她抱进暗房，木桶里早已放好热水，此刻氤氲缭绕，如梦似幻。
　　“浴后再来领罚。”
　　小雅眼里聚集的泪水几要倾盆而下，紧握的手拳慢慢松开，她不敢去瞧腿间血染的衣物，摸上衣扣，纤细的柔荑停在那里，半天都扭不开一颗。良久，一滴泪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她不甘却不得不叫出了声：“师父……我要是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
　　澹台修桓微微一顿，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并未回答。

　　小雅大痛，眼睫剧烈颤抖，大滴眼泪从眼角滚落。她似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张了张嘴，半天也未说一字。
　　见她肩膀抖得厉害，他眼眸一沉，欲上前再给她渡气。手还未触上她，她却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豆大的汗珠不断从她额头滑下，两道紧蹙的秀眉显露出一种楚楚可怜的意味。她长睫簌簌，掩着目中波光，半咬着嘴唇又显示着一丝野性的倔强。汗水与泪水混在一起，在她精致的脸上蒙上一层剔透的水光。
　　她像是琉璃幻影，即将消失一般不切实际。
　　他稍稍失神，不禁伸手去擦拭她满脸的水渍，修长的手指沿着她秀丽的小脸缓缓滑下，至她纤细的脖颈，再到她单薄的肩膀……

　　澹台修桓忽然站起来，转身离开暗房。
　　小雅一直在观察他的神情，本以为他会心软安慰自己，谁知他又突然离去。难道自己的生死果真在他看来不值一提？
　　小腹又是一热，还带着隐隐的抽痛，她见衣服上的血污越来越大，就像一朵凌驾于她生命之上的红花，要将她全部的血液用来盛开。

　　“师父——！”她用尽力气，打开门不顾一切地扑到那人怀里，“师父——！师父！”
　　澹台修桓感受到腰间的力度，犹豫片刻，将她抱了起来。
　　“师父……我、我还没有孝敬您……我还不想死……”她埋头在他颈间，泪水落在他的衣领里，惹得他微微一颤，说不上是烫还是凉。

　　他眯了眯眼睛，托住她的脖子，想让她离自己远一些，冷道：“谁说你要死了？”
　　小雅见他又出现丢开自己的势头，赶紧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嘴唇几乎触上他的耳垂，哭诉道：“我、我受伤了……不停流血……”
　　温暖濡湿的气息喷在他耳颈间，忽而有一种陌生的异感。他心中一惊，迅速把她放下来。

　　“师父？！”小雅见他的态度突然转冷，还欲扑上去，澹台修桓却对她背手而立。
　　“现在肯告诉我了？”他冷静的语气中有一丝克制。
　　小雅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乖觉服软道：“师父，我、我开始是害怕……”
　　“害怕我趁机杀你？”澹台修桓冷笑一声，“为师说过，时机未到，我不会动你。”

　　小雅一惊，心思百转千回，又是愤懑又是惊疑又是委屈：“师父养我到现在，不就是想引出我爹娘，然后把我们全家都杀了吗？现在我快要死了，师父如果不抓紧时间，你这十几年的心血岂不是也白费了？……”说着，她便不能自已，低声哭起来。
　　良久，她以为那人已经走了时，头顶上方传来他的声音。
　　“那并非是伤，而是你长大了。”

　　“长大了？”她瞬间止住眼泪，疑惑地望向他。
　　静默半晌，他缓缓开口：“你身上血污乃葵水，女子若来葵水，便已长成。”然后转身看她，“小雅，你成人了。”
　　她于这话似懂非懂，一向警惕的脸上难得出现认真思忖的模样。可这种懵懂纯真的神情，也就只是一瞬间。
　　缓过神的小雅，眼珠一转，神色狡黠，再也不见戚戚楚楚的神情，瞬间回到从前模样，对他虚假笑道：“多谢师父教导！”那双母鹿般的眼睛重新生出警惕，“师父，水好像快凉了，我去洗澡了！”
　　澹台修桓看她一眼，还未迈步，便听见身后迫不及待的关门声。

　　**
　　晚上肚子痛得厉害，小雅蜷缩在床上，大颗汗珠从额际沁出，弯眉紧蹙，秀目紧闭，脸色比白日还要苍白三分，说不出的痛苦，她甚至开始怀疑白日师父说她不会死的话。
　　门忽闪一声被大风刮开，她感到背脊一阵阴冷，挣扎着翻身来看，夜黑风高，凄惨的月光投射在门口那个高大的黑影身上，他背着月光，未露出容貌，只是他背后那柄带着红绸带的刀柄分外醒目。

　　她暗叫不好，摸出枕下的弹丸只等他跨进来一步。
　　大风吹得门板砰砰撞在墙上，间杂门轴腐朽的吱呀声，屋外竹林簌簌作响，有夜行飞禽唤魂般的啼鸣。
　　随风而动的，还有刀柄上的红绸带。那根飘摆的红绸，在浓墨似的夜里，像极了一股割脉喷薄的鲜血。

　　那人并未动，也未出声，隐在暗处的脸因天上遮月的乌云忽明忽暗，还是让人看不清。
　　她注视得神情紧张，肚腹又是一阵抽痛，顿时头晕眼花，快要支撑不住。
　　这个黑无常，是要做什么！
　　她又紧张又害怕，一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攒着弹珠的手却未松懈丝毫。竹林里有踏叶拂竹声，她凝神聚焦，门口的黑影哪里还有？却有一个身着佛装的黄褐身影，慢慢朝屋门走近，一手持佛珠，一手拎着篮子。

　　“嘉静？”小雅喃喃念叨一声，来人似乎听见了，加快步子，却在门口停住。
　　“阿雅，为何敞门而卧？”他声音平静与夜色相融，带给她莫名心安。
　　“嘉静，”她知道他为何不进来，今日却有些委屈，“我肚子痛。”
　　“可是病了？”
　　“师父说……我来葵水了……”
　　嘉静微微一顿，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小肚一抽，小雅蜷起膝盖，“痛！”她捂着肚子，眼泪都快要痛出来。
　　听她抽气痛吟，他放下手中竹篮，匆匆而去。
　　疼过一阵后，她睁开眼睛，却发现门被关上，哪里还有嘉静的影子？
　　“嘉静？”她忽而有些害怕，忘记告诉他刚才有个饮血盟的人来过，如果那人又来怎么办？“嘉静？”她再唤一声，黑漆漆的屋子里只有自己的声音在回荡，还有窗外竹林窸窣。

　　“咩——”
　　在诡异寂静的夜里，羊圈里突然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
　　“咩——咩——”
　　嘶鸣惨叫，令闻者毛发倒怵，身心俱战。
　　小雅心中惊惧疑惑，光脚从床上挪下来，慢慢地，小心地，挪到木窗边，透过窗纸蝉纱，瞧见惨白月色下，那个跪在羊圈的高大身影。
　　她倒抽一口冷气！

　　那人逮住了四白，任四白如何挣扎咝鸣握住它四只脚的手也纹丝未动，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液体从四白的脖子里涌出来，染脏了它洁白的羊毛，而那个人的脸，浸在四白流出的鲜血里，咂咂吮吸！
　　“咩……”四白的叫声渐渐弱了，眼看着就要死了！
　　她眼中一沉，突然打开窗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出手中弹丸——
　　那人发觉背后有袭，奈何速度稍慢，堪堪受击，所幸躲过要害，忙丢了手中的羊，慌忙逃走。
　　她将四白抱到床上，可惜它流血过多，已经奄奄一息。

　　“四白……”她跪在床榻上，有些哽咽，“四白……等师父回来救你，你再等等啊……”奈何它脖子上两个撕裂的血口从未有血停流，它似是知她心伤，微微蹭了蹭她的手背，清澈的眼睛终于缓缓闭上。
　　竹林簌簌作响，夜静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