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落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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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10年，盛唐，长安城。
这座气势恢弘的城池是由前朝隋文帝所建，先前的旧长安城在渭水北岸，有占星术士夜观天相，告诫隋文帝，旧城的皇气已衰，一股新的皇气在渭水南岸的龙首原上冉冉升起，只有将都城迁往那里，隋帝国方能大兴。
站在咸阳原上南望，龙首原是一片旧坟区，陈积了数千年来上至王公贵胄，下至都城百姓死后的累累坟茔。为了营建新的都城，隋文帝不得不先将这些坟茔迁走，而后才开始筑墙铺路，动工修建一座闻名后世的长安城。
新城完工那天，占星术士再次站上了咸阳原的最高处，眺望变幻着的星辰，夜幕下，南方的地平线升腾而起的不止是皇气，还纠缠着经久不散的怨灵之气。
大隋江山又岂会久矣？他哈哈一笑，拂衣而去。
转眼隋灭，唐兴，到了公元710年夏天，一股怨灵之气在皇城的深宫大内盘桓，又有大事要发生。
是夜，凌烟阁外灯火通明，人沸马啸，刀箭冷兵器嚯嚯之声，而太子东宫内却是一片幽暗与肃静。
几盏烛台，照亮着殿宇内的一隅。
有个女子端坐铜镜前，宫女们站在她身后，为她梳理着那头如瀑布般的长发。
“把那块安南产的胭脂拿来给我” 她说道。
一位年长的宫女打开一侧的梨花木柜，里面有上百只小巧的胭脂盒整齐排列。老宫女挑出那只安南胭脂，交到她手里。
“这是安南国的贡品，父皇赏赐于我，一直没有用过，过了今晚，怕是再也用不上了”
她歪斜着头，一缕黑丝垂在她那白玉脂般的脸庞边。她对着那位老宫女说道：
“乳娘，你可知这胭脂的来历。”
老宫女只觉喉咙里有一丝哽咽，强行压制住，回答道：“老妇不知。”
“听说安南的山林里有一种野畜，长得和人很像，却通体长着黑色的毛发”
“这种野畜会说人话，如果在山中遇上猎人，它会给猎人说话逗乐，在猎人放松警惕的时候偷偷溜走。”
那些为她梳头的小宫女们都竖起了耳朵听她讲这些异国奇闻。
“听说这种野畜的肉非常美味，是安南那些贵族们最爱的佳肴。安南国王的御膳房里就养了一笼子这种野物。每次厨子要杀一只来做菜时，它们就会在笼子里交头接耳商量一番，然后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把最肥的那只推出来。”
小宫女们听得害怕，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捂着嘴，不敢喘气。
“厨子看到这情况，心一软，就问那只自愿赴死的，说‘你还有什么遗愿啊？我可以帮你完成。’那野畜回答‘我平时就喜欢喝酒，拿壶酒来，等我喝够了，我这一身肉便予你做菜！’”
小宫女们听到这里开始窃笑。
她没有理会这窃笑声，对着镜子继续自言自语：
“因为这种野畜的血相当明艳，用来染色可以保持色泽弥久不褪，所以安南人不光吃它们的肉，还用它们的血来做胭脂，听说要杀掉数十只成年的野畜方能制得这一小盒上等胭脂。“
她打开那胭脂盒，瞬间一股酒香溢了出来，不消片刻，整间大殿都沉浸在这醉生梦死的气味之中。
她用手指蘸了胭脂，点到唇上，胭脂在她苍白的唇上晕开，像是南国盛放的凤凰花，红艳动人。
这夜的月色甚美，将太极宫的高墙楼宇映得影影丛丛。武德门外，大将军崔湜正领着一队人马匆匆行进，月光下他年轻的脸庞轮廓分明，笼罩在一层凛冽的杀气之下。
今晚临淄王李隆基起事，要铲除太后韦氏及其余孽。方才手下来报，韦氏已被飞骑营砍下了首级，现在由他崔湜－－李隆基的左膀右臂，负责捉拿韦氏派系的第二号重要人物，安乐公主。
今晚事成，天下江山又将回到李姓手中，他也将随着李隆基高升，前途不可估量。而如果事败，他也会跟着李姓皇族一起承受灭族之罪。
古来成大事者皆如此！
过了武德门，使是东宫。
这东宫先住过隋炀帝杨广，后有玄武门之变中被杀的李建成，废太子李承乾，以及被鸠杀的太子李弘。现在的住客是当朝最有权势的安乐公主。
这么多年来，权力欲望野心阴谋，一直盘桓于此，从未消散。那些在权力斗争中陨命的鬼魂也没有离开，夜夜出没于此，仍贪恋那一口权力的滋味。
月光斜照深宫，高台在月光下半明半暗，崔湜在光明与黑暗中穿行，一个悲悯的声音划过他脑海：
－－－不知今夜谁又会沦为新死鬼魂？
而此时，东宫大殿屋顶上悄无息地匍匐着两名黑衣人，一人眼睛淡蓝，若清晨刚泛亮的天空，瞳孔似有似无。另一人眼睛赤红，在黑暗中如同两簇火焰，燃烧不息。
此时他们在紧盯着崔湜，红眼睛那人有些躁动不安，蓝眼睛示意他不要有任何动作，继续观察情况。
他们看着崔湜的大队人马进了东宫，火把将整座东宫照得宛若白昼，红蓝眼二人屏气静息，观察着事态，等待着那个最合适的时机出现。
崔湜手持一柄落星剑，推开殿门，带着两个亲信入了大殿。
只见大殿内并无侍卫，不过几个宫女在伺候公主梳妆。
似有古怪！
难道是公主知道大难临头，所以提前遣散了家仆侍卫？还是她布了个陷井，就等他这只莽撞的猎物闯进来？
或许公主身边那些武艺高强的江湖人士此时正埋伏在大殿梁柱上，等着跳下来将他砍成肉泥。
他定了定神，闻见空气里弥满着酒气，似乎一场喧闹的夜宴刚刚结束。
这妖女，临死还不忘寻欢作乐！
他这么想着，张口却说道：公主好雅兴，这么晚梳妆是要去赴谁的约？
宫女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儿，转过头看着他，好一位俊朗的公子哥！二十岁出头的年龄，星目剑眉，一身闪亮的铠甲，英气逼人。
为首的老宫女不认得崔湜，见这样一位军士闯了进来，便一个箭步上来，挡在公主身前，伸手护住公主。
公主纹丝未动，不过冷冷地说道：这位是崔将军吧？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你家主子呢？
崔湜答道：韦氏叛乱，临淄王奉皇上旨意缉拿韦氏妖妇去了。
他一挥手，两个亲信上前将老宫女擒下。
挡住视线的老宫女一撤下，崔湜只觉眼前被一道白光闪过，他认得梳妆台上那面铜镜！那是贞观年间波斯人为太宗打造的四块铜镜之一。
这铜镜背刻有天马衔酒以及跳舞的场景，镜面则是用了一种掺水银的神秘工艺，平整光滑，照出来的人影栩栩如生，不会有一丝变形，犹如镜中有另外一个对衬的世界。
稀世罕有的铜镜前面是一个娇弱的背影，便是那权势一手遮天的安乐公主。
崔湜强装镇定，缓步走上前，只见公主低垂着眼睑，神情哀婉，缓缓蠕动着嘴唇说道：原来你们已经杀了我母后。
崔湜斜见她眼角落下一颗泪珠：这妖女还晓得哭？
公主继续说道：现在，整座太极宫都已经在你们手上了吧？那皇上，啊，不，我弟弟重茂呢？
崔湜一拱手道：我们是奉了皇上的御旨来捉拿反贼的，皇上自有御前侍卫保护，请公主放心！
公主一摆手，冷笑道：这个时候就不要说这般假惺惺的话了，我父皇驾崩不过十八日，我弟弟年龄尚幼，你们假借圣旨，这样提着刀剑上门，就是欺我孤儿寡母势单力薄，我真恨我不是男儿身，当不得羽林军统领，当不得龙武军将军……
崔湜接着她的话说道：也当不得太子？当不得皇上？
公主愤然，玉手拍到梳妆桌上，却握到一支眉笔。
崔湜心想，莫不是要拿着这眉笔来杀人罢？
只见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转过身，对着崔湜说道：纵是我生在帝王家，我哪有能力左右自己的命运？！你们要我嫁人，我便嫁人，你们要杀我夫婿，便杀我夫婿，现在要杀我，这命就给你崔将军拿去，好当功劳一桩！
在烛台的照映下，崔湜第一次正视这位公主，有唐以来最美的公主。他仿佛看见一支利箭，嗖地射向天空，击中了那只骄傲自负的飞鹰。他盯着公主那散发着微光的脸庞，感觉自己在不停地下坠。
天公造物的美之极至！
他感慨。
他是个正常男人，多看她一眼就迷失了心智。她轻轻仰起的脸，显出一丝幽怨之美，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对！这性命攸关的时刻，他陡然想起了行动前临淄王李隆基曾嘱咐他：不要与安乐公主过多纠缠，要及时快刀斩乱麻！
回过神来的崔湜一拱手，压低了声音说道：韦氏谋反案事关重大，还有劳公主跟我们走一趟！
公主又冷笑两声：走？走去哪里？只怕我再也出不了这个门了！
公主毫无忌惮地盯着他，他本能地想避开这双眼睛，却发现了异样——公主的杏眼空洞涣散，瞳孔没有聚焦，眼神直直地穿过他的身体，他回头看了一下，身后只有一片空荡荡的黑暗，并无他物。
莫非？
她是盲的？！
世人皆传颂过她的美艳，先皇对于这个女儿相当溺爱，安乐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宫廷到朝堂人人都让她三分。像崔湜这样没有机会出入内廷的人，往往不解仅凭美貌怎么能获得如此厚爱？
现在他懂了，不光是爱，还有怜。
崔湜的心更乱了，他偷偷打量着这张脸蛋，明知她是盲的，却仍心虚不已，不敢对视她。他有一种冲动，想保护她，想给她一个避护所，他有的一切，都想拿来给她。
如果她要这江山呢？他的心陷入一片泥沼之中。
“崔将军？”
她在喊他。
”啊？“
他迷迷糊糊地回答着。
“崔将军，李隆基为何不来？他是不敢来见我吗？”
白月光般的脸上扬起了一丝忧伤。
“不，不，他是去……”
他说话变得结结巴巴。
“他就是不敢来见我！” 公主打断了他的话 “他没胆子杀我，所以才派你来的！”
崔湜仿佛听出了公主的言下之意：你这可怜虫，你不过是你主子手里的一把刀罢了。
公主猛地抓紧手里的笔，听辨着声音的方向，向崔湜直刺过去。崔湜虽然有些恍惚，却本能地用手中那柄剑挡住了。
那只是一支画眉的笔。
公主失去重心，倒在他怀里，幽香扑鼻，他意乱情迷。
她没有放开眉笔，仍是努力地刺向他，被他一把抓住。他自幼从军，每日勤练各种兵器，宽厚的手掌结满了老茧，他觉得只是轻轻一抓，公主那纤细的手腕却几乎欲断。
公主没有哼一声，只是咬着牙。命令道：“崔湜，杀我！”
崔湜低声说：“不敢！”
公主道：“你手中的可是落星剑？”
崔湜答道：“此剑是临淄王赏赐之物。”
公主道：“这是当日我赠于李隆基之物，如今你持这柄剑来不正是要取我性命吗？”
崔湜哑然，他与李隆基亲密无间，堪称异姓兄弟，却不知这柄剑还有这样的内情。
公主又说道：“我难逃一死，只是有个问题还需请教崔将军。”
崔湜道：“不敢！请公主直言。”
公主道：“上次李隆基从扬州回京，送了我一件裙衫，我一直珍藏未穿过，今晚是第一次穿上身，你看下这裙衫可衬我？”
崔湜不敢看怀中的公主，直直地目视前方。
“我画的是今年长安城里最流行的满月妆，你看这妆容如何？”
崔湜依旧目不斜视。
“你让我再摸一下落星剑可好？”
崔湜按着她的手，轻轻地放到剑鞘上。
公主在他耳边私语道：
“那时候宫中来了一位突厥工匠，善制兵器，要找他定制兵器的人，都要先奉上一杯自己的血。那工匠只有尝过血之后，才知道打什么样的兵器。我和李隆基都去他那里打了一把，我的那把叫落星辰，据说这把剑每见一次血就会有一颗星辰落下。”
公主的手轻轻地抚过剑鞘，剑鞘上粗银制的盘龙图案依旧精致，闪着寒光。
“崔将军，今晚死我一人足矣，请勿连累无辜。”
说完，她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剑鞘上的一颗宝珠，剑鞘瞬间脱离了剑身，锋利的剑刃毕现。
崔湜得到这把宝剑的时间不长，他不知道这把剑竟有这样精巧的机关，一时来不及反应，安乐公主细白的颈项已经靠上了剑刃。
不要！
崔湜大喊一声，忙将手里的剑掷至三丈开外，一手扶住公主，一手捂住公主颈项上的伤口。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屋顶上伺机已久的两名黑衣人飞快地对视了一眼，意识到这就是他们等待已久的时机。两人掌心用力震碎屋瓦，忽地跳落下来，如神兵天降，出现在了大殿里。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落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