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里个浪》酒很好

25、贼子之约

　　“放我下来——”

　　棠骨从花面背上的夜空中醒来，摘下花面给他带上的水寒石面具，两只手指小心捏着，即使没有力气也不愿放手松开这宝贝。

　　花面耳边响起棠骨的气音，哈的他脖子痒痒麻麻，虚成这样放下来作甚？寻死还要一回生二回熟么？他索性也不与他打什么趣，手箍紧了些加快脚下步子，很快便到正山寒潭了。

　　汪汪一潭薄水，谁会料到下面的别有洞天。可棠骨看到就打颤，他怕冷，怕疼，怕死，怕孤独。

　　花面背着这人还没走到谭边，实在禁不住背上人的挣扎，干脆一撒手直接将人撂倒地上。

　　“别耍大小姐脾气嘛！”花面看着这人狼狈模样，实在没心思冲他干些什么。

　　棠骨翻着一双骇人的眼睛仰视花面，眼珠被眼白中的血丝紧紧锁住，“我娘呢？余特呢？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花面忍不住冷哼一声，蹲下握住他湿红的手腕放在他眼前，“真是抱歉，本来三个好手好脚的人都救出来是绰绰有余的，可您老这一刀割的实在太突然，只能背你一个。”

　　棠骨任他握着自己，绝望的低下头，他没有脾气可以发，“你走吧——”

　　“你不想出去了？”花面道。

　　棠骨摇摇头。

　　“还想死？”花面道。

　　棠骨沉默，或者说是默认。

　　花面看着他点点头，一个“好”字出口已错不及防将他整个人拖起，生生向谭边拖。

　　棠骨错愕，喘着粗气，“你干什么？”

　　“帮你！”

　　话音刚落，棠骨整个人被丢进深水里。

　　一直向下沉，他的眼睛灌满了冷水却还因惊讶忿忿睁着，看着嘴里吐出的泡泡向微弱的光芒处飘，离自己愈来愈远，他的知觉才忽然开始感应，刺骨潭水碰撞着皮肤，强大的水压排斥着身体，耳边沉闷水声震耳欲聋，他突然感受到一阵阵恐慌，为什么要是这种死法？为什么会是这种活法？

　　死是一样的，一瞬间的感觉而已，他只是单纯怕死吧！

　　指间面具被无力松开，棠骨下意识伸手去拿，它不是有思想的人，它会随泡泡一起浮上去，与他背道而驰，一起在不同的地方腐朽，可是——为什么——

　　棠骨眼眸渐放，有人破开水面游了进来，棠骨看到的不是花面而是一张模糊的脸，他离自己越来越近，近的让他情不自禁双手去迎，而他此刻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他卑微如淤泥，弱小于蝼蚁，触到这个人便整个人贴上去紧紧抱住，救救他吧！

　　薛一木对被他抱住的动作并不奇怪，却在那一刹那间顿住了，随后揽着这个人一直向更深处游，摸索着铁链去一个没人能找到他们的地方。

　　“他没事，死不了。”

　　小化蛇冲进水里，第一眼见到棠骨便缠在他的身上，帮花面一起带他到岸边游，上了岸也不愿分开，看着他昏迷的面孔发呆，时而再看看那忙活搭柴的人，坚信他说的话不会错。

　　尾巴一翘，火焰升起。

　　薛一木脱掉棠骨的外衣搭在一旁晾，掌间运气推入他体内。

　　“这小少爷阴气太盛，估计三个你加起来都比不上他。”

　　小化蛇用心听着。

　　“可他有你十分之一会用也不用这么废物了。”

　　化蛇听到“废物”二字立刻伸出舌头，向花面露出尖牙，惹得花面一脸无奈，骂还不让骂了，只好闭上嘴继续帮他调理。

　　薛一木刚带着棠骨进入这寒阴之地时，便感觉一股凄凉之意从这小少爷身上压迫而来，他不是没有见过阴气盛的活人，可像棠骨如此盛的还是头回见。

　　普通人用上一点儿便足以在外面兴风作浪的东西，却被潘爵用心良苦地封压在沧园数十年，不让棠骨显露，也不让他去练，正道中人想必十分厌恶此物，连他所传的宿力也恰恰是帮这小少爷压制阴气，可如今到了这种死气沉沉的环境中稍微一勾，便再也按捺不住了。

　　可怜这大小姐，此刻两种敌对力量在他体内纠缠，估计昏迷中也难受得够呛。

　　棠骨浑身冰凉，化蛇紧紧攀着他发出适当热量。

　　这样一人一蛇不知帮小少爷调理了多久，他的脸色才散去死灰趋于正常，只是乍有意识人便开始痛苦的扭动起来，昏迷中的梦魇渐渐转化为身体的折磨，他的手到处乱抓。

　　小东西惊慌地看向薛一木，薛一木伸出手示意它从棠骨身上下来，可刚一伸出便被棠骨抓住，越抓越紧，恨不能噬入骨髓将这唯一的支柱碎尸万段。

　　薛一木任他抓着，化蛇冲上去想要帮忙，却看见那人朝它摆手。

　　“怎么——突然——这么大力气？”

　　薛一木低头忍耐，被棠骨掐着颤抖的手已经开始不回血，可他知道这小少爷在深渊中挣扎，若能通过一些手段帮他释放些压抑，说不定以后行事还方便些。

　　棠骨的深渊里，黑气缭绕，白烟漫无边际，棠骨起初还在被他们温柔以待，只是不知哪来了一股风吹散了这种氛围，两股气化为狰狞的骷髅张着大口朝它冲来，不断撞击着他的身体，掠夺着他的残存气息，他有了知觉，奔逃时看见山壁上有藤蔓，不顾一切地紧紧抓上去，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火烤着薛一木的后背，当棠骨手垂落下时，他呼出一口气，脑门上的一滴汗滴在棠骨脸上，把小少爷吵醒了。

　　棠骨死里逃生地看着上方，小化蛇的闯入让他脸色红润起来，他任这小东西在脸上磨蹭，缓缓坐起身，发现花面正朝火堆对面走去，火声，水声，风声，衣服的摩擦声，人的脚步声，在这山谷里格外空灵。

　　“刚刚——是在做梦吗？”棠骨低头不知在问谁。

　　“不是梦，是你从鬼门关溜达了一圈——”薛一木坐在对面慵懒道。

　　“鬼门——”棠骨头并没有完全抬起，只是在看到对面人的一瞬间就定住了。

　　那人藏在跳动的火光后，一双晕着焰色的眼睛泛着水的柔，眉头上挑依然在逗他，嘴角轻扬勾着何情何意。棠骨做梦也不会想到，一个满嘴打瓢做事毫无原则的刺客，面具下竟是这般多情淡漠做派，他——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薛一木见他顿住，歪歪头拿出腰间面具比在脸上，而后又放下冲他笑笑，“又不认识了？”

　　棠骨回神眨眨眼，突然摇摇头撇开脑袋，小声道，“你——你长得真不像坏人——”

　　“啊？你说——什么？”薛一木故意靠近了一下，有人夸自己他当然是听得到的，还想从这倔强和怯懦的结合体中再听一遍。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棠骨声音放大，却还是不肯抬头看他，一人扶着小化蛇的脑袋，像个抚摸小猫的小姑娘。

　　薛一木抿嘴一笑，“这么个世外桃源，还有一位苦守良人回家的小东西，你不愿意来啊？”
　　棠骨动作一滞，小东西正可怜巴巴的看着他，引得他眉头一皱又要勾起痛心疾首之事，“又要苟且偷安吗？现在只剩我一人了吧！”

　　“哎！”薛一木站起身，看到了棠骨因用力开始流血的手腕，他本以为这人足以阴气续命，奈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爱惜自己，连忙走过去拉着他向黑暗处溜。

　　“你想要什么就拿去吧！从此我们就毫无瓜葛了。”棠骨一边费力被他拽着走，一边从嘴中说些浑话。

　　薛一木冷哼一声，不为所动继续走，趟河斩荆，“你以为我慈悲主动救你啊！是你怕死在鬼门关使劲抓着让我救的！那不是梦！那就是你在垂死挣扎啊大小姐！”

　　棠骨眼睛睁大，回忆起梦中抓到的藤蔓，下意识反手覆上那人抓他的手，一些坑坑洼洼是被他指甲陷进去的痕迹，那抹他顺着攀上逃脱地狱的绿色，就是他的手！

　　“疼吗？”棠骨小声问。

　　“不疼！”薛一木铿锵答道。

　　谭边小木屋又亮起了昏黄的光，刚关上不久的药箱被重新打开。

　　薛一木这个人真不愧是多年摸爬滚打的小混混，什么东西到他手里都可发挥半点作用。

　　棠骨本以为上药这种细活，只有像俞东乔这种性子温和、木呆细心的人才做得来，可面前人一双风流多情眸子，正就着火光看他的伤口，一手慢慢抹药，一手小心缠带，拿掉一张面具而已，变化可真大！

　　“大小姐！”

　　“啊？”棠骨像被戳破心事般不知怎么就应了。

　　薛一木也有些意外，抬眼扫了一下提起嘴角笑笑，继续擦着药说道，“世上缺爹少娘的多了去了，乱世变太平盛世，谁还没点儿不堪回首的故事啊！”

　　“你在意倒也是件幸事，若一文不值岂不白活十七年。”

　　薛一木“十七年”一出口，再次抬眼看了看棠骨，他盯着自己，眼睛有光在流转。

　　“你怎么知道我的岁数？”

　　薛一木帮棠骨缠好绷带，稍稍俯视着他，“岂止，我还知道你的生辰是三月初五，”他思索一下继续道，“海棠刚有骨朵的时候，你爹娘很喜欢海棠花吧？”

　　棠骨支支吾吾半天，“嗯——”

　　“素闻陕西灵州贴梗海棠开得好，望你在生辰之前去待上一待，看上一看。”薛一木道。

　　“你——你不要乱说话——”棠骨会信以为真，甚至会抛弃失去母亲的痛苦，被面前人的笑感染陪他一起笑，他不能这样，这样岂非太不孝！

　　“怎么？你会当真？”薛一木看着棠骨，大喝一声，“当真就对了！”

　　“你这个人六亲不认，怎么养都养不熟，自私自利，不惜牺牲忠仆的命成全自己，对自己母亲——”

　　薛一木话没说完，不料紧接着被棠骨抢了去。

　　“我没有母亲！”棠骨瞪着被栗粒填满的眼睛，带着一股狠厉和畅快，“她从来不承认自己有个叫棠骨的孩子，她每日只疯疯癫癫活在自己的回忆里，六亲不认的是她！”

　　棠骨喘着粗气，吐着怨气，“我讨厌潘家人，讨厌他们给我带来的一切！我宁愿当初和俞东乔一起浪迹街头饿死街头，也不想再和他家有任何牵扯！”

　　棠骨突然站起身侧身对着薛一木，“我就是自私自利，和我走得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你也不会例外！”

　　薛一木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自己要说的因都被这人十分有自知之明的抢了，他笑笑，马上站起来搭着棠骨的肩要告诉他果。

　　“所以，你天生就不是什么好鸟，巧了我也是哦！”

　　棠骨转头仰视着薛一木的脸，又扭头看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努努嘴握握拳头，摇摇头吐出一口气。

　　小化蛇用尾巴在旁边点了好长时间的灯终于点亮了，二话不说攀上棠骨肩头怒视薛一木，不要抢他的主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