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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冤家聚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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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月色正浓,煞白的青石板地晃动着两抹墨黑人影,旁边渐高野草被风吹得左右摇摆,为这好戏捧场十足,恰如站在一旁一脸茫然却颇为痛快的棠骨内心。
“不要想跑了,反抗倒是唯一出路。”
没走几步便被父亲钳住的潘云改痛下决心,大力一挣挥开他的胳膊退让三步,却果然没有再躲,准备好拳头主动发起进攻。
潘爵起初以退为守同不堪一击的儿子对峙,到发现那粗糙又急性的拳头渐渐慢下来后方一掌砍断去路,接着掌法直上,潘二少毫无章法地拦住几下,被一掌绵绵从缝隙窥伺,他一愣便见手掌下劈,手腕处传来一阵骨裂之声。
一旁棠骨看得仔细,纳闷这潘二少招式的破绽明明显而易见,却全被自己结实撞上了。
潘云改痛上嘴巴,在呼喊之际提膝迎接那一掌的后续,结果在挨住后后悔之至,膝盖骨如同被碾碎般无力推回,而后人被带上前又被一览无遗地击打,直到潘云改喉间一甜从内里憋出一口血,最终由一脚送回地面,仰在石板上痛到扭曲。
潘爵则站在他身边平静的看着他,仿佛那人与他毫无关系,连仇怨也没有,若是将眼睛流露的隐隐担忧也藏好倒真以为是捡来的孩子。
棠骨从起初的心里痛快转向目瞪口呆,本以为这人只是讲些表话哄哄他,哪料那两声骨裂当真从他儿子身体发出,生生传到了自己耳朵里,他这舅舅究竟用意何为?
“还能站起来么?”
天知道潘云改听到这句话有多不易,他一只手一只脚撑了几下,撑不起来,想两手两脚用力却当下痛到停滞,然后作罢,他站不起了,唯一出路也没了。
“一年前与你过招,也是这点本事吧!可惜装疼躺在地上死活不愿起来,未能用上全力,今年还要用同样的招数么?”
潘云改看着潘爵,想起一年前那个笑看自己耍无赖的父亲,纵容呵护,怎就今天中了邪,想要他命不成?
潘云改冷哼一声,咬咬牙把力气汇上那只没有断骨却筋疲力尽的手,硬硬将身体撑起来,再区直一只好腿,挂着另外一只断骨的腿站了起来,虽站得不直但可仰头直视着父亲的眼睛,无端生出的自豪感诱他说话。
“站起来了——”
潘爵看儿子这般认真竟有些笑意,转身冲棠骨道,“他现在可不是你的对手了。”
棠骨不知说什么,点点头表示赞同。
“你不想报仇?”
“我知道了——许是我这长辈在此有所顾虑,那我走,你们哥俩的帐你们算。”潘爵笑道,像是在哄小孩子,像是在调解小孩子的矛盾,像是在引导小孩子。
前提是,他必须清楚地知道孩子们的性格脾气,哪个炸毛或是隐忍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潘爵看看两人拂袖而去。
多少年,这人为保偏安一隅抛弃阖家团聚,在外掌权导势不想牵涉家里,偶尔回来一趟还要顾忌重重,护儿女周全,把妹甥藏好,殊不知,十年安逸已足够奢侈。
“喂,你干什么?”
两人目送潘爵背影渐远,潘云改摇摇晃晃回头时,发现棠骨正朝他这边走来,一脸狡诈卖相。
潘云改恨得牙痒痒却只能认栽,盼着君子报仇来日方长。实在没精力反抗便低下头去,等了一会儿没动静,抬头即见那人站于他面前,憋足劲儿后大大吹出一口气,他潘云改竟这样直直倒下去了,没抓没扶,一屁股坐在地上,震得尾巴根疼。
暗暗咒骂时,那人走远,迈入正房。
院里安静下来,夜风催泗欲下,潘云改使劲吸吸鼻子又裹紧刚换上的外衣,等待姓俞的小厮来扶他一把。
日月升落之间,昶元十六年的元日过去了,懵懵懂懂,小心翼翼,大家都在试探着新一年的命数,正是,反亦是。
光芒洒在一方小院,一大早便喧闹起来。以往只有一个小厮在院里默默打扫,鸟叫声,洒水声,扫把刮擦声,活像个修行的禅庙。
今日,潘云改被余特扶着,一瘸一拐从后院出来朝侧房而去,正房的棠骨走在他身后,又不想与他同行而在门前站立。
“姑姑,云改给你请安了。”
房门打开,窈夫人在侍女搀扶下走出,今日也是经过细致打扮一番,手中抱着一架沉甸甸的古筝,看见潘云改温和一笑,人便匆匆走开。
初二与人有约,木厅续佳音,以致看到潘云改身后的棠骨时也只是瞥了一眼,等不得他把请安说出口就去了。
留下的棠骨颇为尴尬,母亲近日越加看不到他了,是在怪他那日指间一点么?他低下头努嘴一笑朝书房而去,身后的潘云改露出脑袋眉头一皱,让小厮架着跟上前。
书房装饰入眼,第一次被潘云改好好瞧,竟远比正房细致精彩多了。
一开门,东墙书架古籍挤挤,几朵经冬盆栽点缀其中,混着一股淡淡香气罂粟般诱人神清气爽。
南墙边空着,挂了几张甚是讨喜的水寒石面具,角落堆放少许陋石,接西墙案几摆了铃儿叮当响,还有数种易混淆的乐器。
向左转头便是书案,棠骨正坐在椅子上摆弄着桌上物什,一副闲散状态还作认真面孔。潘云改看不顺眼,费劲走过去用他那好使的手使劲拍了拍桌子。
“我要坐在这!”
棠骨抬眼瞧,潘云改正瞪着他,瞪久了也觉累,便松散下来。
“我是病人,我需要坐的舒服些——”
棠骨无奈,放下手中把玩起身走开。潘云改推走余特,扶着桌子一屁股坐在还没捂热的官帽椅上,命人退下,自己则取下纸笔乱写一通。
棠骨气闷不语自找凳子坐,倚靠在书架上随意抽本书看,翻页声可以听出这人何其急躁,果真没到两页便重重合上。
潘云改低头笑,晃着头继续自己大作。洋洋洒洒几行字泼完,毛笔重重摔在整洁地面,渲上小片墨迹。
棠骨听动静回头,顿时脸黑一半,弄脏房间也就算了,居然如此对待他的笔墨,对这个当真找茬的二少爷已拒绝容忍。
他起身铿锵而行,却小心翼翼捡起毛笔放回笔洗里,哪知笔洗中的水刚被沾染便强烈波动,棠骨自觉不对劲,反应时已被水中喷出的气体直直熏上眼睛,即刻刺激到泪如雨下,无论如何也睁不开。
潘云改抽空从大作中回神,看着旁边一边挣扎一边隐忍的小子笑上嘴角。
“姓俞的,快进来帮帮你家少爷!”
余特听到动静闯进门,左看右看不知所措,最后还是按潘二少一旁指导,找了些雪水滴进唐少爷眼睛,又生生折腾一盏茶时间才作罢。
一番治疗后棠骨坐回凳子上,眼中栗粒有些模糊,整双眼从眼珠内里红到眼眶四周,许久许久还是泪汪汪的,整个人就是受欺负气鼓鼓的孩子。
潘云改在旁看了许久好戏,手中抱着笔洗摇晃,饶有兴趣地俯视里面凶手,“这水好玩吧?瞧把人惹得——哭成什么样了?”
“所以对俞东乔的双耳,也只是潘二少在玩么?”
棠骨沉沉一问,立刻将潘云改的笑止住了。
潘云改木木放下笔洗,回忆起后来父亲对自己的教训就觉全身疼痛不堪,不可辩解的无力蔓延全身。
对交际圈里那些骄纵成性的少爷而言,主子作对,抓个小厮暗地教训一番简直天经地义。
偏他潘二少又生了一副倔臭脾气,手下没轻没重将人打到耳聋,棠骨来算账又不想辩解,白白承认不说,还不忘挑衅一番刺激刺激他。
棠骨固然是没讨到便宜,哪料到父亲得知此事后的勃然大怒,差点没把他全身打废了。
养伤的日子里潘云改极其憋闷,不过想想那因他而起被断送一生的俞东乔,心里平衡下难免有些不安,便很少再去找他麻烦。
可于棠骨而言,俞东乔就是全部受害者。相依为命的两人一切不同,声音阻止了他们交流,愧疚隔阂了他们关系,哪怕到俞东乔离开都没能还他一个公道。
棠骨明白自己能力,对谁都束手无策,一朝从心高气傲的孩子变成沉默隐忍的病人。
铃铛脆音偷偷伸来,不知不觉两人皆沉默了许久。为棠骨整理药物的余特呆呆站于一旁,不明事因只觉压抑沉闷,这就是两位少爷的相处之道,没有冲撞便是眼中愤恨。
“我说是,你要怎样?”
棠骨已无法掌控表情,只卸于动作冲上前,当下被眼疾手快的余特死死抱住腰,睁着一双血色大眼听他在耳边吵吵。
潘云改嘲讽地笑,站起来与其对视,“怪不得病入膏肓,整日沉浸在无用的恨意中,也就该好好关着——免得出去咬人!”
“潘云改!”
棠骨将余特彻开,忘记书房清雅之礼扑上去一通乱打。
可以确定潘云改毫无还手之力,躺于他身下结实挨住每一拳,挨到脑袋一阵阵发懵,直把余特吓得要哭出来。
“唐少爷,可不能再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棠骨喘着粗气顿住,难以置信地瞪着面前狼狈少爷,他正半眯着眼回望自己,竟连半点挣扎也没有,眼中流露的是甘愿不成?
“告诉我,怎么把人打聋——”棠骨犹豫再三,一语怕是自己也听不清说了什么。
“打完了?那就收起你的脸子!”潘云改义正言辞,勉强令人听懂。
余特连忙将不再反抗的棠骨拉起来,又捂住潘云改伤口将其扶起,看二人算是都冷静下来才操心地去拿药,暗道老爷让多备些跌打损伤药果然没错。
两人面对而立,气氛稍稍松动,虽都沉默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解脱,铃铛音也看中时机大手大脚蔓延开来。
“潘云改,我究竟哪里惹你?为何自小就和我作对?”
潘云改不想说,安静等人来处理身上脸上火辣辣的伤口。
约莫一个时辰后,余特从书房退下时,两位少爷正手捧书卷坐在书案两旁交流,只道小孩子家家哪来的深仇大恨,这便安心扣上房门去做别的杂活。
“这里的书你都看过?”
“没有。”
潘云改不屑一哼,扯到伤口便是一个鬼脸,“那你能教我什么?”
棠骨走到书架抽出几本薄册,一下扔到他面前,“你听不出来么?你爹想让你学的是处境。”
潘云改质疑地掀了两页,“这书——我也有!”
“你看过么?”棠骨知道答案。
“第一,一个万事万物到其手中都能编造出花的绣花班子懂什么?误人子弟!第二,我不需要学什么三教九流的东西,也没兴趣!”
话都让这人说了,棠骨也懒得同他辩驳。
实则潘云改所说并非没有道理。这些书目对于涉世未深,安心过日子的人而言,当做夜谭解闷会是不错之选,奈何棠骨信服得打紧,从小到大四书五经翻不到两页就厌,偏偏“九云班”所著些孰真孰假的东西看了一遍又一遍。
这不刚一打开,这人又自顾自看起来,引得潘云改一脸嫌弃,虽然一脸伤也难看出他作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