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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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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中元节,正是祭拜之时,这一夜,刘娥早早来到河边,提着两盏河灯。那灯乃是她亲手所描样,龚美给编的灯笼,看起来更加小巧精致。
正往河边走,不经意之中,眼神扫到树下站着一人,似乎看着有些面熟,仔细看去,竟然是那三皇子。她一愣,这身份显贵之人,为何此时来这人多的河边?
不由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却不料被他觉察到,一眼看了过来。四目相对,她面上一窘,毕竟是熟客,总不好装作没有看到,只得上前施了一礼,喊了声殿下。
赵元休看着这年轻少女,没想到竟然这般巧在这里碰到她,他应了声,却也略有尴尬,两人就这样冷了半天场,两人就这样冷了半天场,他才问她为何会在这里。
她如实答道:“今日中元节,小女子来这河边为父母祈福。殿下是……”
“我不过是来随意看看罢了。”他听到她说为父母祈福,才知她是孤女,心中起了怜悯之心:“那你可有其他亲人?”
“我与哥哥同住。”
“哥哥?”赵元休想到那日丁谓说起这歌女已经嫁人,难不成中间有什么误会?想到丁谓自作主张闹得那一出,他更觉得看见她有些别扭,不知该说什么。
他今年不过十四岁,正式年初开府封了韩王,这才从宫里搬出来。虽未成年,但皇子们大多十三四岁便有了贴身侍妾,开了府,就更是无人管,加上太宗皇帝宫中佳丽无数,对儿子们也不怎么多问。
是以那日丁谓提出要送这女子给他,想必是为了投其所好,这送人可要比送画更得人心,可他却不怎么上心。
初见面时,他不过是有些诧异这女子竟然能唱出如此多的典故来,似是读过书的,对她有些好奇罢了,后来听说丁谓被人家赶了出来,还差点被打,大笑了一场,觉得这女子更加有趣了。
八岁时父亲赵光义便登基为帝,虽说母亲乃是未能封妃的妾,却在这几个儿子中最宠爱他。他的大哥赵元佐早就被当做皇储培养,二哥身体孱弱,极少出府,只有他逍遥自在,连官职都不领,就想当个逍遥王爷。
这样顺遂的身世,如何能看上刘娥这种身份卑贱的女子?更多的是将她当做有趣的漂亮宠物,就好似那府中后院养的小鹿一般,想要逗弄一番。
他看着她手中的河灯,精致得很,随口问道:“这灯甚是别致,你是哪里买的?”
“回殿下,是小女子亲手做的。”刘娥说完跟他告辞,不想再跟这位殿下牵扯太多,施了一礼转身就要走。
“等等!”
她回过头看着他,只听他迟疑了一下问道:“你那河灯,多少钱一盏?我买你的。”
她一愣,心中有一丝不快,却仍是淡笑说道:“殿下,小女子这灯是不卖的。”她虽贫寒,却并非为了钱财任何事都做,这三皇子怕是养尊处优惯了,以为用钱便能买到一切。
赵元休没想到这女子,她……竟然敢拒绝他?!从小到大,他想要的不需开口便会有人献上,哪里被人如此拒绝过。
他本应该生气,不知为何却笑出来,说道:“既然不卖,那便送我一盏如何?”
“……”
刘娥本以为开罪了他,定会勃然大怒骂自己一顿,至少会心生不快,却料定总不至于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什么事来,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这番出乎意料的话来,让她这伶牙俐齿的竟然也不知该如何应答。
她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灯,平日里的伶牙俐齿顿时不知去了哪里,心里没了主意。
只见赵元休一双笑眼看着她,说道:“以你我的交情,难不成一盏河灯都不舍得相送?”
交情?她心里翻了个白眼,他俩何时有过交情?不过是歌女与客人,被他一说,到好似两人之间熟络得很。她一脸无语的看着面前这人,心想身为皇子怎会如此……无赖?
只是拒了一次,就算给她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拒第二次。她心中叹了口气,虽然心里各种腹诽,但好汉不吃眼前亏,却只得将手中一盏灯递过去,不情不愿的说:“那这盏便送给殿下了。”
赵元休接了那盏灯,觉得心情超乎寻常的好,这女子吃瘪的样子,简直比蹴鞠赢了两位皇兄还要痛快。他见她转身往河边走,自己也慢悠悠在后面跟着,连脚步都轻快许多。
刘娥将灯轻轻放入水中,看着那摇曳的烛光渐渐融入星河灿烂般的灯海,她心中想念着记不清容貌的父母。
这时,身边一人也躬身将那河灯放入水中,跟她那盏一前一后飘远。
她回过头,只见赵元休一脸穆然的看着河面,完全没了方才的得意戏谑,反而有种淡淡的哀伤。
她心里一动,不知为何,轻声问:“殿下这灯是为何人所点?”
他看也未看她,轻声说:“我的母亲。”六年前母亲过世时,他只有七岁,当时他悲伤至极,父亲却不让他哭,说赵家的孩子定不能如此软弱。
或许便是因此,他至今仍不能介怀。宫内规矩,不能行任何祭祀之礼,直到今年他开了府,才敢偷偷跑出来给母亲放一盏河灯祈福。
刘娥不知他在想什么,可看那少年略带青涩的脸上带了一丝落寞,才明白就算再位高权重之人,对亲人逝去也无能为力。
两人并排站在河边,再没有说话,这一刻,没有身份尊卑之别,唯有相同的思亲之情。
回去路上,刘娥在前面走,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回头一看,赵元休在她身后十步处不紧不慢的走着。再走一段回头,他还是那般不远不近的跟着,见她看他,便顾左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对他这般无赖确实有些无可奈何,不知他是何目的,只得绕远了走。可谁知赵元休依然跟在后面,仿佛铁了心要跟她到家门口。她狠了狠心,故意往相反的方向拐去,看他如何做。
没走几步,却听身后那人懒洋洋的说:“你走这条路,莫非是要跟我回府么?”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反问道:“那殿下为何一直跟着我?”
赵元休看了看天,笑着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不过在父皇的王土上多走了几步,怎就成了跟着你了?”
要不是惹不起,刘娥真想上去扯扯那张脸皮看看究竟有多厚,她硬生生忍住这种冲动,挤出一丝笑来说:“那请殿下慢走,小女子先行一步了。”
她说完拎起裙子就开始跑,心想就算再无赖,堂堂皇子总不能在大街上追着自己跑吧?可惜她光顾回头瞧着他有没有跟上来,冷不防前方出现一人,砰地一声就撞了上去。
当她揉着酸痛的鼻子抬起头,刚要对那人说声抱歉,却觉得那人似乎在哪里见过。还没等反应过来,却听一个熟悉而又可恨的声音在身后笑道:“张耆,你来的正是时候,本王回去有赏!”
她这才想起来,撞得这位不就是跟三皇子和那姓丁的纨绔一起的人嘛?跑了半天,还是没跑出人家的手掌心。她气呼呼的,连抱歉也不说,绕过那张耆便继续往前走。
张耆一脸莫名其妙看她跑了,来到赵元休面前问:“殿下,要不属下把那女子抓回来?”
赵元休瞥了他一眼,反问:“本王是强抢民女的人嘛?”
“……殿下……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张耆心里委屈,他自然知道自家主子不是那种人,可他大晚上跟着人家小姑娘,还让自己跑到前面拦人,难不成是纯粹无聊?
赵元休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不用抓,她自己会回来。”
嗯?张耆一看自家殿下这表情,就知道肯定没好事,他顺着那少女离去的方向看过去,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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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娥此刻站在街头,看着前面一溜灯火通明的烟柳巷,就算她身为歌女见惯了这些,毕竟还是黄花闺女,况且这里到了晚上便鱼龙混杂,她一孤身少女也是不敢走的。
无可奈何只得返回,远远地看到赵元休一脸得意的跟张耆站在那等着,她气的牙痒痒。这两人明知前面是青楼才故意不跟的吧?就算她久在酒肆,比同龄少女成熟稳重了些,却难免年轻气盛,小脸立刻就挂不住了。
“没想到这么快便又相遇,可见是有缘。”赵元休故意逗她。
她低头看地只当没听到,心里却翻着白眼。又听他说:“方才你以灯相赠,本王也不喜欠人情,旁边便是西市,你去选件喜欢的首饰,本王买了送你便当还那人情了。”
刘娥抬头看着他,搞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是要送她首饰?见赵元休转身往西市那边走,那叫张耆的人在旁边等着,看来是不去不行了。她跟在后面,琢磨着这位殿下的意图。上次那姓丁的纨绔让自己去韩王府,莫非也是受他指使?
眼见着赵元休停在最大的那首饰铺子门前,对她说道:“你便去选喜欢的,自有人付钱。”他说完看了眼张耆,意思这差事就交给他了。
赵元休自小母亲便过世,由乳母养大,乳母管得严,他几乎没有单独接触过女眷,如今不想欠这小歌女人情,想来想去,似乎父皇每次赏女眷就是用些首饰钗环,所以也觉得这法子是不错的,却哪里知道在外人眼中,男子送女子首饰,那可不是这般简单的意思。
刘娥看了看那铺子,又看看他,想了想,终是走了进去。赵元休在外面摸着下巴对张耆说:“你说她是会选贵的呢,还是随便挑一样便宜的呢?”
张耆想了想:“属下觉得,这姑娘应该会选贵的,这白捡的好事,傻子也知道选贵的啊。”
赵元休鄙视得看他一眼:“你才傻!要是皇上要赏赐你一件宝贝,让你挑,你敢挑贵的吗?”
张耆想了想,似乎是这么个理。可是,有句话他没敢说,殿下您是皇子,不是皇上啊?又不能随随便便砍人脑袋。
赵元休觉得,刘娥定会选那便宜的,以示自己不是贪财之人,他已经准备好,等她拿着首饰出来,要再赏她几贯钱,以示自己是多么的慷慨大方,不会占人便宜。
谁知,刘娥压根没给他这显摆的机会。不多会便见她走出来,笑意盈盈的托着一只玉镯对他说:“谢殿下赏赐,小女子定铭记在心。”说着看了一眼张耆,意思是该他去付账了。
赵元休刚要说出准备好的那番说辞,可见到那玉镯,眼睛便瞪大了,他见得多,光看这成色,就知道是上品。果然不一会就见张耆飞快的跑了出来,大惊失色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俩人面面相觑,刘娥见了,似是故意轻声一笑说:“小女子今日有幸受如此重赏,回家定要烧几株高香,谢父母在天保佑,这便告辞了。”
赵元休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问一旁张耆:“你说那首饰多少钱?”
“足足三两银子!”张耆被这价格惊得现在还没平静下来。要知道,他的俸禄一个月才不过二十两银子①,要是将来娶的娘子跟这女子一般,他怕是要上街乞讨了。
赵元休突然一笑:“没想到我竟被她摆了一道。”这女子怕是知道自己认为她会选那便宜的,才故意反而行之,如此有个性之人,有趣有趣。
张耆看自家主子不但不生气,反而很高兴的样子,想起方才自己曾说那句“傻子都知道”……难道主子连傻子都不如?他一撇嘴,罪过罪过,只希望主子忘了方才的话。
刘娥拿着那支玉镯往家走,心里想着赵元休不知气成什么样子,不由笑弯了嘴角。其实这位殿下人倒是不坏,就是这脑子有点……异于常人?想到方才他跟了自己半天,她甩甩头,既然不想跟他有瓜葛,以后还是少见他为好。
也不知是不是她惹恼了这位三皇子,令他对自己失了兴趣,接下来的几个月她都没有再见过他,偶尔想起,却不由莞尔一笑,权当是一件趣事。
她卖唱的酒肆明时楼,开在开封的最繁华之地,那些客人也都是达官显贵,是以酒席中常常谈论政事。就算无意听,却也多少了解了些。
比如皇上一直对先帝的两个儿子颇为防备,三年前武功郡王赵德昭因受训斥,自杀而亡;一年前赵德芳又病逝。如此两个心腹大患除了,剩下的便是亲兄弟了。
只因当年先帝传位于弟乃是因了杜太后的“金匮之盟②”,那下一步,皇位是否会传给魏王赵廷美呢?
刘娥对这些政事不甚关心,不过她还未进京时听多了皇上登基前的旧事,觉得此人甚是不简单,虽未必有先帝的文治武功,却颇有谋略,定不会将皇位拱手让给弟弟。想到那位三殿下是他的亲生儿子,却是个看起来傻乎乎的冒失少年,这对父子倒不甚相象呢。
没想到的是,她也在酒席间听到了师父寇准的消息。听闻他天资聪慧,十五岁便熟读《春秋》。十九岁中了进士,在殿试面圣时颇令皇上满意,后来去了巴东任知县,据说下一步要改任成安知县。
她这才知道,自己拜的师父竟是这般了不起的人物,心中高兴,虽说不知还能不能见到,只要得知他安好便足够了。
她把那玉镯当了,给龚美添了些衣物,给自己买了几本书,剩下的存下来以备不时之需。即便没有了师父,这读书的习惯却留了下来。师父说的对,在读完了论语和四书以后,她又读了《左氏春秋》,虽不知读书有何用,却那么一本本的念了下来,养成了嗜书如命的习惯。
这一日龚美回来的晚了一些,他看到刘娥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一旁还摆着凉了的饭菜,不由叹了口气。他已经快二十岁了,邻家的婆婆总说让他俩早些成亲,可他却从未跟刘娥提过。
他是喜欢阿娥的,从见到她的第一天起,便喜欢上了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可当时她虽是孤女,却也与他门不当户不对,他只能借着引子多去几次庞家,希望能多见她几次。
没想到后来她病中被遗弃,看到那苍白的小脸,他的心都要疼死了,不顾一切把她背回家,又借了钱请郎中给她看病。他那时只想着将她留在身边,一直这样下去。哪里会知道,就算如此,她跟他终是不同的。
五年过去了,直到那日姓丁的找上门来,要买了她去,她那般解释着他是哥哥,他听在心里,不知为何莫名的疼痛。是啊,她一直将自己当做哥哥。就算长大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龚美轻轻给她披上一件外袍,却惊醒了她。她揉揉眼抬起头看到他,笑道:“你回来了。”
他低了头,不敢再看那张愈发美丽的脸庞,低声说:“下次不要等我,你吃完早些歇着便是。”
“家里只有你我,自然是要等的。”她起身给他热饭菜,他看到桌上她趴过的地方有一本书,想必方才看书乏了才会睡着。
他拿起那本书,却不知上面写的是什么。看着灶台旁那个娇小的身影,他叹了口气,或许有一天,她便会离开他,而那一天,似乎越来越近了。
备注:
1、宋代官员的俸禄大体可分为“正俸”“加俸”“职田”三大类,宰相月俸约300两,最低县丞约15两。太平时期1两银子相当于人民币近924—1848元。
2、指史料所载宋朝杜太后(赵匡胤、赵光义的生母)病重,太祖赵匡胤在旁侍疾,临终时召赵普入宫记录遗言,交代未来的皇位继承问题,劝说太祖赵匡胤死后传位于其弟。这份遗书藏于金匮(匮,通柜)之中,因此名为“金匮之盟”。乃是赵光义继位的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