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河上的金桥》托斯卡

8、Chapter VIII 心如乱麻 -2-

　　再次见到阿黛尔并没什么不同。我还是下榻贝希特斯加登的凯宾斯基，与赫伯特、汉娜汇合，为了方便我们照顾孩子，他开的是家庭套房，我们又要装作很正常地生活几天了。

　　幸运的是，贝希特斯加登的风光依然无限好，我们能在阳台上看到山、湖和一大片翡翠绿色的植被，汉娜明显兴致高涨。对于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子，她是察觉不到父母间怪异的气氛的，也不知道这次可能是最后一次来看她血缘上的祖母。

　　阿黛尔还是那样，只是老年痴呆已经到了晚期。骂骂咧咧，甚至不愿意让自己的至亲靠近，卧床不起，开始大小-便失-禁。她看到我时候的态度明显不好，在一天早上我去看望她时候，她忽然破口大骂，让护工赶我出去，嘴里说着一些很racial也很纳-粹的话。我彻底寒心。

　　赫伯特尽量每日都带着汉娜去陪她，而我待在酒店里，或者坐车去城区的舞蹈房练功——我总不能这么多天都不练舞吧？行业竞争太激烈了，而虽然我现在还在舞者的黄金年龄段，但进入三十岁后，可能每个舞者都会不停地照镜子，看看自己身体的线条是否还如二十岁多时候妥帖美妙。呵，舞蹈，这个青春饭。

　　又是南德阳光明媚的一天，我一如往常地坐车去，这时候，我的手机忽然响了——是赫伯特。我觉得一定出事了，因为他是知道我的作息的。我很快接了电话：“赫伯特？”

　　“格蕾丝，你最好马上过来，我现在带着汉娜赶过去了。”他听起来急匆匆的，我还能听到背景里，汉娜的嘟囔。

　　我居然有些紧张，很快点头，“好，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过来。”

　　我几乎是在汽车还没停稳开门后就不顾一切地跳下了车。我暗骂自己太过莽撞，因为作为芭蕾舞演员，怎么能穿着薄底的单鞋在石板路上乱跳？我的脚可比一切都重要。我顾不上那么多，赶紧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天知道这要多久才能到山路十八弯的疗养中心。

　　在车上我无所事事却急得不行，一直不停地打开手机的锁屏界面查看时间，司机也安静地开着车。我开始琢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阿黛尔的心率忽然平了？亦或是她真的不行了，才忽然回光返照想要见我？无论如何，只要是赫伯特叫我赶紧回去，那肯定是出事了。我担心汉娜是否会目睹死亡的场景：她还太小呢，而平日里她不负责任的父母都没有对她进行关于这方面的教育，我也不知道德国那相传非常专业的托儿所的老师们平日里都教了她什么。

　　我就这么担心地想了一路，直到终于开上盘山公路后，我才强迫着自己放松，去欣赏风景，耳机里放着帕特的《镜中镜》，我想起曾经我跳过的一组现代芭蕾，神思开始飘远。似乎，在旧金山“最冷的冬天”，即因太平洋寒流而形成的要开暖气的夏天夜晚，我怀着汉娜，抚着肚子，站在我已经住了快六年的公寓的落地窗前，望着雾气逐渐从海面升起来，望着星星渐渐坠落或消失，那个时候我也听着帕特的音乐，因为医生说它们能安胎和启智。满公寓的大件家具都被白布罩着，而门前是我的两个巨大的日默瓦箱子，然后门铃忽然想起，门前有人鸣笛。那是来接我离开的车子。

　　那个时候，我意识到《圣经·传道书》里说的，万事万物皆有时。就比如我注定要离开旧金山，比如汉娜的降临和我与赫伯特的缘分。也比如，阿黛尔生命的消逝。

　　我到疗养院的时候，阿黛尔已经去了。而汉娜安静地在套间客厅的沙发上坐着，我赶紧跑过去，抱住她，“宝贝，你没事吗？”她点点头，神色如常。我长舒一口气，亲了她一下，再问他爸爸在哪，她指指房内。我弯下身，跟她说在原地等着妈妈，她懂事地点点头。

　　当我进病房后，碰见的场景让我怔住。赫伯特正站在一片残阳前，而窗外无疑是令人窒息的美景。他的背部宽阔却消瘦，他依然穿着一件质地良好的藏蓝色衬衫与黑色长裤，还有牛津鞋，如同我几年前在产房醒来时候看到的他的背影一模一样。他常年健身，可是此时的背影却那么瘦削脆弱，而他的背依然微微驼着。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最近，我和他一样地觉得困惑、萧瑟和不对劲，并且开始想到底是什么让我们就那样看似平静实则乱作一团的婚姻结束的——我们曾经是那么相爱啊，不顾一切的那种，做--爱可以从白天到晚上，窝在被窝里说着悄悄话，随时随地的亲吻…

　　我没多做思考，快步走上去，在他背后犹豫片刻，然后抱住他，贴在他背上。他没有犹豫，很快抓住我盘住他前胸的手，将我拉近他。我们相互依偎着，就在南德壮美的河山前，在一个生命的殇逝后。

　　这个时候的我，情绪化地太不像我自己了。

　　老师和亲人、以及同事们从小就说，裴嘉月，月月，是最会控制的，脑子拎得清爽，事体老会做的，做懂得什么时候该做什么都类型。这就是为什么我能最终成为那一届同学里最终被选上来德国留学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我最终成了国内芭蕾跳得最有知名度的一位，我的目标永远清楚，并且会为了目标而努力。而跳了十几年舞以后，我发现很多事情，我没有试过，在我想去尝试的时候，已经失去最佳机会。

　　“赫伯特，我很抱歉。”我轻轻地说。

　　不知道汉娜这个小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忽然扑上来抱住我的大腿，赫伯特回过神来，将她单手抱起来，亲亲她的脸，小人似乎是懂得了父母的情绪似的，环住她爸爸的脖子。

　　这是我们三个人，一家人，这么多时间来，最为温情的时刻了。

　　我没有记得阿黛尔的后事究竟是如何操作的，只知道晚上将汉娜安置好以后，我又向舞团请假，理由是Family Emergency。接着那天晚上，当我从可怕的情感狂潮中清醒过来，才觉得我做了件蠢事。不过，似乎赫伯特并没有因为这个而改变什么态度——他平常对我，一直是温柔而体贴的，似乎就是标准的欧洲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