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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红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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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辆马车组成的车队穿行在山间小道上。雨后的山路未干,车夫不紧不慢驱赶着马匹。
车夫戴着顶刚编好的斗笠,粗布衣裳臃肿而肥大。正热的时候,却穿了一身厚,怪哉怪哉。
他挥着鞭,一双眼睛似睡非睡,黝黑的眼珠子懒洋洋。他的手掌宽且厚,掌心粗糙,握着缰绳的手纹丝不动,看上去健壮有力。他的脸比一般的农夫还要干瘦些焦黄色的脸盘,嘴角的皱纹微微聚起,似乎在时刻宣扬他的不高兴——这样的表情,任谁见了也会不高兴的。
“不高兴”赶着马,顺着那条弯弯曲曲的路前进。马匹却忽然停了步子。
他定睛一看,粗大的树干横亘在路中,不偏不倚,恰恰拦了去路。那巨木约摸有两人合抱粗细,粗糙的表皮结聚了一颗颗瘤子,就跟老人皱巴巴的皮肤的一样。车夫盯着树瘤子,叹了口气,对着马车里的人道,“走不得了,小姐。前方有一棵大树拦了路。”
那马车里的“小姐”声音柔柔的,“是么?翠儿,你瞧瞧能不能走。”
那翠儿低低应了声,从帘子里探出只白皙的手掌来。拉开帘子,翠儿露出脸来。很稚嫩的脸,十五六年华,带了婴儿肥的脸庞,一双眼睛圆碌碌的,跟猫似的。
翠儿瞥了车夫一眼,轻轻哼了声,从马车上轻盈跃下。
翠儿绕了一圈,道,“小姐,是走不得了,李四说对了。”
“咳、咳。”“也罢,李四,你且把马车引到你之前说的捷径上。”小姐的声音不光柔,还带了虚弱,一说话,便牵引得咳嗽不止。翠儿赶忙进了马车抚抚小姐的背,给她顺了气。
车夫说的另一条道倒也能容纳马车经过,路面也还算平坦,只是这两侧是高耸的崖壁,几乎沿路都是。一旦进入,发生什么意外,便退无可退。
车夫安抚道:“这路我平日也走了十七八回了,也没遇着什么麻烦。而且行程也短了近半,想必一两天便可出了这地界。”
“好,你只管走便是。”
车轮骨碌碌碰着坚硬的地面,地上的石子飞溅。车夫握紧了鞭子——他听见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声音,像是飞奔的马蹄声。
心下一紧,赶马的力道便重了不少。马儿撒起蹄子奔驰起来,轮子发出碰撞的咔吱声,顺着谷里的小路直直向前。
前方传来鞭子的呼啦声,声音响亮,可见下手力道之重。车夫抬头,便见烟尘滚滚里疾跑出五六匹高壮的马来 。为首的枣红色白额大马上坐着一刀疤汉子,面容干瘦,一条寸许长的疤痕斜过那双阴鸷的眼睛。匪首手里提了把虎头大刀,雪亮雪亮的,车夫看向他们,另外几人也提了同样雪亮的大刀。
刀疤汉子转动着混浊的眼睛,视线落在车厢上。这马车做工精巧,上好的木头,上好的雕功,刻着八仙过海图。他一看便知这车队的主人在这辆车内。
大肥羊…之前听到风声还没想太多,只以为是寻常过路的商队,没想到运气极为不错。这车队的侍卫并不太多,且有不少女眷,是下手的好对象。
马停下蹄子,不再奔跑,车轮也不转了。车夫惨白了脸,一个字也卡不出来,身前的马儿却是无知无畏,磨着嘴唇,大声呼着气。
又有马蹄声从身后传来,车夫的表情终于彻底绝望了。
匪首扬起刀,直指那华丽的马车。
“男人,杀掉。女人和马留着。”
两三人下马,提了刀围过来。车夫已吓得僵直,弓着身子整个人冻在车板上。这般反应逗得那马脸汉子一乐,那汉子便威胁性地冲车夫扬扬刀,刀尖离车夫的鼻子只有寸许。
车夫惊声尖叫,身体忽得抖起了筛糠,一下子从车上滚落。索性衣服肥大,只是在地上滚了两圈,也没受什么伤。样子颇为滑稽。像一只圆滚滚的皮球 。
“瞧!瞧他这样子!”马脸汉子被逗乐了,放声大笑。其他两人也附和着笑。
车夫爬起来,搽搽汗,气吁吁喘气。
汉子见状,也不再浪费工夫,向前跨了一大步,一把掀开马车帘子。帘子下边露出两张少女娇美的脸来,两张脸上满是惊惶之色。
被称作小姐的少女蹙着眉,揽着翠儿颤抖的肩膀,强作镇定。这小姐华服云鬓,白净的脸上搽了胭脂,但掩不住胭脂下的病容。
“贼子做甚?!”
她大声呵斥,眉目间颇有些威势,竟是让这些个刀口上舔血的家伙镇住了。只可惜她身材娇弱,病怏怏的脸并没有太大的威慑力,匪徒们只愣了片刻,便恢复了凶神恶煞的模样。
匪首盯着她的眼早已直了,一旁的匪徒们也用淫邪的目光扫过翠儿纤细的腰肢。群狼环伺,逃无可逃!
女眷们被粗暴地拉扯下马车,华丽的衣袍凌乱,整齐的发髻也松散。就连那尊贵的小姐,也免不了这般待遇。
原本瘦瘦小小的翠儿却如同护犊的母鸡似的,死死挡着小姐。
“贼子还不快停手!”她大声道,“我家小姐乃太原令府上独女,岂是你们这帮贼人可以招惹的?!”
“还不速速退去!免得自引祸端!”
匪首闻言,非但没有露出预想的畏惧之色,反倒升起一丝狠辣。本就是滚刀肉,杀头的罪行已犯了不少,今日这般举动,无非就是罪行上再加一笔,没法坏下去的。不过是太原令的女儿,又有甚好怕的?
疤脸匪首狠狠瞪一眼稍有退意的匪众,大声呵斥。
“平日里头干的掉脑袋的事还少么?!怎的今日一个二个如同孬种?”
“做的干净些,也少些麻烦!”
言罢,那一伙贼人果不再愣神,包围圈又一次缩小。
劫掠这才真正开始。
女人们的啜泣声。孩童们惊恐的尖叫。一箱子一箱子倒出的财物。
匪众肆无忌惮挥着刀嘴里发出兴奋的呼喊,一声一声,杂乱无章。夺了财物抢了女人,都该兴奋。便是杀个人,也只有近乎病态的炫耀和战栗。多年的杀人越货让他们懂得如何去享受老弱妇孺的畏惧。
盗见血,大呼狂。
匪首并不加入,只是骑在马匹上不动如山。浑浊凶恶的眼睛审视这混乱的现场,刀放在怀中,不言不语。
一条人影冲刺而来。爬,滚,翻,跃,生生觅了条道来。
烂柿子一样瘫软在地面的车夫翻了身,曲着四肢,狗一样仓措爬离。任凭脸上沾满尘土,马蹄嘚嘚溅起的飞石扑打面庞,身上甚至被肆虐的脚踢了几下。那张脸是仓皇的,但那双眼睛里只有坚定的求生之欲。
那样的眼神,很难做的了假。只有经历过生死的人,才会明白绝望的眼睛。有些东西,做不了假——同样的人,明白同样的眼神。
有些像当初自己争抢野菜的模样,饥荒年间里,野菜是个稀罕玩意。饥民们如蝗虫般,将山顶山脚啃了个干净。无论是洞里的野鼠,还是枝头窥探的鸦群,就连稍可入口的树皮,都是救命的东西。
那一次,为了一碗菜粥,杀了一人。大约是个种地的农夫,他的老母病了,他便与自己争抢起来。有些记不清那张脸了。
有些年头,人命贱如土。匪首想,这家伙真像当初的自己。
那车夫狗一样从人与人的腿间爬出来,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乱七八糟糊在脸上。
匪首却忘了,那车夫的方向。他们的距离在缩短。
异变陡生!
一道寒芒从那臃肿的衣服里透出,刺向他的脸。
拔剑,收剑。那是比闪电还要快的影子,闪电形没声起,可他的剑无形无声。
血是什么样的?是红梅一样的。它长在空气里,开的红艳。
一击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