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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   秦鋈站起来,去门口开灯,光明覆灭黑暗,隋歆本能反应合上眼,再睁开,秦鋈已到木桌旁拿烧水壶准备烧水。
      隋歆也起身,去木桌前坐下,对着秦鋈的背影问:“你预备一直在这里生活吗?”
      秦鋈将烧水壶搁上炉灶,打着火,从橱柜取出一个杯子,清洗干净,返回桌边,把杯子放在隋歆面前,答一声:“不知道。”
      “昨晚你说‘为了活着’,在哪里不是活着,这里有什么不同?”
      秦鋈回身到灶台边等候水开,背向隋歆,沉声说:“上飞机前,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不懂得珍惜,更没有对待人的敬畏心,你会后悔的。”
      隋歆知道那次飞机坠毁事故,秦鋈失去所有亲密家人,父母、岳父母、妻子,和永无机会出生的孩子,此刻所说的“她”应该是怀孕的妻子。

      “你后悔没有一起-------死去?”隋歆以为秦鋈的憾痛与自己一般无二。
      “我后悔拥有的时候,不懂得珍惜,珍惜------这个词挺残忍的。”
      “那跟在这里活着有什么关系?”
      秦鋈一时沉默,再开口,难掩苍凉:“我希望,每个人在死亡真正来临之前,有选择后悔的机会,哪怕只有一次。”

      烧水壶发出鸣响,秦鋈关火、灌水、热水瓶搁置桌面,问:“有茶、咖啡,想喝什么?”
      两个几乎完全陌生的男女,偏偏鬼使神差,一起度过人生中至悲绝、诡秘的时刻,相处会更亲密,抑或更尴尬?
      “想喝酒。”隋歆索性由着性子,目光望去木桌一侧摆放的半瓶葡萄酒,酒瓶旁边有本书摊开倒扣着,叔本华的《孤独通行证》。

      秦鋈处之泰然,依言行事,一面倒酒,一面说:“老齐独得狠,早知道这会儿有人惦记他的酒,先前就不会留下一滴。”
      “齐医生的酒啊,哪得喝呀,刻意生分,他该更郁闷吧。”隋歆悠然端杯喝一口。
      “老齐说你-----有点意思。”秦鋈也举杯自饮。
      “齐医生的性格有点--------独特。”
      “用词不必这么谨慎。”
      “谨慎没什么不好,毕竟不熟,私下评论总是不妥。”
      “你的意思,我们私下谈论你不妥。”秦鋈的语气听不出丝毫歉意或尴尬。
      “没关系,我和齐医生私下也谈论了你,咱俩现在再私下谈论一下他,就算扯平了。”
      “你对他感兴趣?”
      “说不上感兴趣,有点好奇,他为什么留在这儿,这个地方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
      “老齐是医生,也是病人,他一直试图找到抵御死亡诱惑的方法,他想救人,更重要的,他渴望自救。”
      “他------自杀过?”
      “多次,没有成功。”
      “这世上太宰治的同类人真不少。”隋歆不禁感喟。
      “万物守恒,有一心望生的人,自然有一意求死的人。”
      “可他又望生,又求死,这么矛盾?你说他是病人,双相情感障碍、双重人格,还是精神---------?”隋歆话语未尽,戛然而止。
      “双重人格,他的主人格和亚人格有并存意识。”
      “并存意识?两个人格同时存在?”
      “嗯,大部分时候是同时存在。”

      隋歆对于人格分裂症了解不精,看过丹尼尔-凯斯的《24个比利》,除去猎奇心理,更多感受一种惊惧的悲悯,一个人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个自己的叠压,那自己还是自己吗?

      “难怪跟他相处,会感觉在面对两个人。”
      “你倒是接受得快,他的情绪变化很多人不适应。”
      “都说医者不自医,他对自己的情况--------。”
      “他很痛苦,也很坚强。”
      “你跟他提过平行空间论?”
      “没有,但他有意识平行空间存在的可能。”
      “怎么说?”
      “似曾相识,听说过吗?”
      “知道,每个人都有过类似感受吧,从没到过的地方,莫名觉得熟悉,没有发生的事情,像是以前经历过,不过这种情形不是潜意识引发的吗?”
      “现代科学不能证明平行空间存在,心理研究为了合理性,归类于潜意识或隐性记忆,可如果平行空间真的存在呢?在某个特定时刻,人无意识往返不同空间,也不是完全荒诞的幻想。”
      “这些-------是齐医生的说法?”
      “他可能较常人容易接受平行空间论,更何况,我们曾一起目睹多人影同现的场面---------。”
      “什么?在哪里?这里吗?”
      “对,这里。你见过通往崖边的花道,花道的作用----------。”
      “小吴说是为了将人引去悬石上方。”
      “不仅如此,还有另一层作用,川端康成曾经说过,一朵花很美,那么有时就会不由得自语‘要活下去’。也许不是所有人都有此觉悟,但谁又说得准,花朵的美丽不会触发一丝望生之愿呢。”
      “渴望生命中最美丽的一切。”隋歆不由自主念叨崖边木板上血色的花语。

      “很多时候,寻死的念头是一种冲动,如果有机会再选择一次,大部分人会选择求生。”
      “你修建花道的目的,是一种自杀干预?”
      “算是吧,自杀行为若仅仅依赖救援、阻拦、劝解是不可能彻底禁止的,就好像一间密闭房间里亮着灯,即使在外面强行断电,灯灭了,可开关并未关闭。所以,除非行为者本人自觉求生,否则旁人再多次的施救,也不过是延迟最终的结果而已。”
      “照你的说法,悬石依然属于外力施救,不是吗?”
      “属于外力施救,但又不完全一样,从崖边坠落悬石的过程,类似一次模拟死亡,真实的濒死感会激活人,由死向生的本能欲望,这种欲望与自杀冲动同等强烈,甚至更加不可抑制,于是自救意识重新启动。”
      “你刚才说大部分人会选择求生,那么,是没有放弃,继续寻死的人,造成多人影同现?”
      “少数人持妄执之念,悬石阻止不了死亡召唤,跳下去,坠落的短暂时间,会出现多人影同现的状况。”
      “出现--------在空中吗?”
      “对,悬空浮现。”

      隋歆自认想象力贫瘠,无法感知犹如天坑的空间充满无数虚渺的人影,会是怎样一幅诡怖的画面,地狱吗?

      隋歆仰头灌下杯中酒,急冲呛喉,猝然咳嗽难止,顾不及形象,一手捂住嘴,竭力压制失控;一手撑放杯子,力道有误,杯体横倒,未尽的红酒像一串散裂的异色珠链,溅洒在桌面上、书封上。
      秦鋈迅速起身,大步绕过桌子,近至身侧,只见隋歆绷弓着背,双肩颤抖,面色赤红,眼眶里水雾盈盈,强忍得极是辛苦。
      秦鋈扶正水杯,续上开水,端给隋歆,一边说:“烫,小心。”一边抬起手臂,迟疑不过刹那,手掌踏实落抚女人的背脊,徐徐助力顺气。
      隋歆长吸气,再呼气,等下一轮躁咳来临前,慢慢吞咽热水,一口又一口,总算平复了无助茫乱。

      秦鋈的掌心一下一下抚摸隋歆的背,状似并未察觉撕心裂肺般的宣泄,已经停止、消失。
      隋歆双手合握捧着水杯,水温的热度传递某种执念,炽烈目光扑向秦鋈:“如果-------如果平行空间真的存在,是不是意味着-------意味着,在看不见的地方,他们、她们--------都好好活着,幸福快乐地好好活着,是吗?对吗?有可能吗?”

      好一阵子,秦鋈目不转视凝睇隋歆的眼睛,黑眸闪烁,宛若黑夜最暗时的寥寥星光。
      秦鋈自觉一定是被这个女人的眼神极速蛊惑催眠,否则怎么会认为荒谬的假设妄言,听起来那么美好,那么令人欣慰。
      秦鋈的双手先于理智做出回应,手指尖温柔抹去隋歆眼眶溢出来摇摇欲坠的泪珠,抚背的手掌稍一用力,将她揽入怀中,如同誓言一般应和:“是的,他们一直好好活着。”

      隋歆还来不及体会,秦鋈的拥抱和体温诱发的若有若无的点点暧昧,贴近腹部的耳朵听到不合时宜的细微响动,不得不仰起头,犹豫地问:“你------饿了吗?”
      秦鋈放松怀抱,退一步,淡定地答:“嗯。”
      隋歆想笑,又忍住,起身,绕过秦鋈,边走边问:“有什么可吃的,方便面?速冻饺子?”
      秦鋈眼看人到冰箱前,拉开冰箱门,架子上两个鸡蛋成双成对,另有几罐啤酒,再无他物。
      “冰箱也饿了。”隋歆嘀咕一句,拿出鸡蛋,关上冰箱门,走去灶台。

      秦鋈在隋歆的座位坐下,注视女人的背影,个头不低,一条素雅长裙衬显身形纤细单薄,而先前的两次拥抱,他的身体触觉感知她,并非视觉呈现的那般瘦削。
      高高扎起的丸子头,展露弧度近乎完美的脖颈,白而直,孤傲的诱惑力。

      隋歆清洗完锅铲,开启抽油烟机的排风,打着燃气、倒油、等油渐热、调小火、打蛋、等待、将鸡蛋翻面、撒盐、等待、翻面、撒盐----------。
      随着煎蛋香味四溢,秦鋈的意识竟入迷离,似乎正经历一场梦,可眼耳鼻身意却反复提醒,忙碌的女人是真实的,她在为他煎蛋这件事情也是真实的,真实得甚或比一场梦境更梦幻。
      秦鋈想到一句话:人生不过一碗温暖红尘。
      曾经这十个字仅仅是十个字罢了,然此时此刻,这十个字令秦鋈心软,软的丝丝忧惶,知红尘苦,因知而不惧。温暖红尘,易留贪念,念久成恋,舍不得,则苦不堪言。

      隋歆把盛蛋的盘子放在秦鋈面前,将筷子递过去,无反应,才发现,男人的眸光虚渺的温柔,似看又非看她,恍若深陷狂思,不可自拔。
      隋歆用筷子头轻敲一下桌面,秦鋈的眼神瞬间恢复清明,仿如前一秒的迷蒙之态是一种幻象,与己无关。
      秦鋈接过筷子,吃煎蛋的架势庄重过度,简直在明示隋歆,若开口说话,必属打扰。

      隋歆随手取过《孤独通行证》,翻个面,打开的页面标题是“当你听到有人自杀时”。
      这本书以前看过,此篇印象尤其深刻,因为开篇的一句话,很长一段时间,令隋歆困陷“应该或不应该”、“坚持或不坚持”的两难选择,无处可避。

      “一个人在这世上享有的最无可争议的权利,就是对己生命与□□的处置权。”隋歆平淡无奇地念完,叹一口气,说:“也许,阻止他人对自己的生死行使权利,有时候,并不是正确的行为。”
      秦鋈吃完煎蛋,将两支筷子对齐,横放在盘子上,身体往后靠着椅背,朝向隋歆说:“无关对错,个人角度不同。”
      秦鋈所持之言,隋歆无异议,昨晚在餐厅跟俞晴爽交谈时提及过,求生或求死,每个人对自己的选择负责,确实无关对错。

      秦鋈又说道:“林舞针对不同人群,做过一些规模不等的小数据调研,内容不复杂,只有两个问题,第一遇到自杀倾向的人,无论亲疏,施救吗?第二针对同一个人的多次自杀行为,施救几次?你会怎么回答?”
      思虑片刻,隋歆回应:“无论亲疏,遇到就施救,至于几次--------三次吧,事不过三,三次以后,我选择尊重本人意愿。你的回答呢?”
      “施救,一次。”
      “一次?可是,昨天午饭时候,聊到齐医生照顾的那个人,你施救不止一次吧?”
      “悬崖边的花道若起到阻止之效,算是自救。我的施救指的悬石。”
      “你的意思,如果在悬石上仍有自杀欲望,你才干预?”
      “是。”
      “你--------跳下去过?”
      “跳过。”
      隋歆一刹惊骇,微微颤音:“跳下去的时候,你知道下面有悬石,对吗?”
      秦鋈直视的目光冷静的近乎冷酷,平淡如水地说:“第一次跳不知道。”
      “你的开关一直开着。”隋歆禁不住以最大恶意揣测。
      “堕崖的人在呼救,这种情况首次出现,我们猜想是被什么阻挡,所以需要有人跳下去看看。”
      “你敢说只是为了救人?”
      “只是为了救人。”

      隋歆愿意相信秦鋈,但那一夜他不断持刀刺向人影的疯狂举动,始终隔阂着她对于他望生欲望的信任程度。
      三年空白时光,当隋歆获知秦鋈的所在及近况,唯一浮现脑海的念头就是,来看看他好不好。
      然而,人心贪婪不可控,这一夜算是两人之间真正意义上的正常相处,难免滋生不可言说的情愫幻想。

      “其他数据结果呢?”隋歆不再纠结生死之辩。
      “小数据调研有较大的误差性,仅能作为一种小概率数据的参考。调研预期和结果有差别,之前预期施救比率不会低,施救次数在一至三次之间。没料想,统计数据显示,针对亲属的施救率基本达到95%以上,可对于非亲属,不施救的比率高达近80%,而施救的20%中,因为职业道德加持,例如医护人员、自杀干预工作者、宗教信仰人员、艺术相关从业人员等少数人群,选择一直施救或三次以上施救,其他人群同我一样,施救一次,放弃。”
      “你现在所做的事情相当于自杀干预,为什么选择仅施救一次呢?”
      “如果已经经历过一次死,还是无法面对生,那么所有的再施救行为,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你怎么-------,秦枫当年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拖延时间?”
      “本质上,是拖延时间,当然,枫子的干预达到良好效果,也是事实。”
      “你的开关,关了吗?”
      “我的情况特殊,另当别论。”

      特殊?另当别论?这就是他对那一夜、对近三年、对生死之选的自我定论?
      承认生无可恋,死又不甘,那么难吗?
      为了生有可恋,寻找新的羁绊,那么难吗?
      死不死,生不生,这就是“为了活着”?

      突如其来的消极,惹人以为一趟临崖山之行,可笑亦可悲,隋歆忽觉情乏意倦,任由沉默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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