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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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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黄昏时分醒来,隋歆在床上坐起身,惑然自语:“真是找了个好地方睡觉。”
山上娱乐项目贫瘠,除去娑婆界没什么值得一游的景点。
而娑婆界夕阳西下的景致,无与伦比的美丽,宛如艳血浸润的天空,看得久些,日薄西山,绝望之悲,断肠人真在天涯。
隋歆斜倚阳台栏杆,手捧水杯,杯中水清白无色。
远处娑婆界石旁依稀有人影移动,隋歆不由得佩服,若非定力强悍,此时在崖边,再往前一步的念头如何抑制?
正胡思乱想,忽见楼下有人跑下台阶,快速冲向娑婆界,瞧背影,第一个人是小六,第二个人是小吴。
隋歆匆匆下楼,晓芸站立门外,仰头往前方眺望。
“怎么了?”隋歆极目向前,只见多条人影晃动,还有人喊叫着什么,风声捎来语焉不详的尾调,引人难安。
“有人跳崖。”晓芸语气的冷漠与微微颤抖的身体对比鲜明。
隋歆乍惊,声音一紧:“谁呀?”
“住客。”
隋歆不追问,抬脚预备下台阶,被晓芸阻止:“别去,这会儿过去只能添乱。”
两人站着又看一会儿,晓芸回身进屋去。
隋歆觉得眼睛不舒服,许是盯着血色天空太久,去到廊前椅子坐下,闭目养神。
约莫有一阵子,仓促的脚步声后,隋歆耳听有人对话,男声是小六:“没大事,腿折了,我跟齐医生送他们去医院。”
女声是晓芸:“男的女的?”
“女的。”
“男的呢?”
“不敢跳,跪在崖边哭。”
“我说是要殉情吧,你们还不信。”
“这年头-----唉,不说了,都什么破事。”
“行了,早去早回吧。”
“不用等我们吃饭,刚给鋈哥打电话,他在镇医院等我们,也不回来吃。”
“知道了,去吧。”
接着,细细簌簌的动静,小六取了车钥匙,快走出门。
隋歆难以理解,这样一个时刻面临生死的地方,秦鋈以什么心态生活了三年?
不多时,身边再响起轻微脚步声,有人在一旁停下,隋歆睁开眼,相隔一人位置,小吴面无表情落座。
小吴五官普通,不属第一眼帅哥,年龄不超过20岁,肤质很好,幼嫩的视觉感好似婴儿,不知摸一摸是否细腻柔软?
隋歆被乱入的调戏小朋友的念头羞臊,调整心思,先开口说:“刚才没事吧?”
小吴身躯一震,像是没料到隋歆会跟他说话,回复时有点结巴:“没-----没事,跳到悬石上,腿-----腿好像-----骨折了。”
“悬石?”
“从------那个缝隙处跳下去,有------有一块石头突出来,不是直接坠崖的。”
隋歆恍悟,秦鋈种花不是一时兴起,也不仅是屏障之用,最重要是将轻生之人引到悬石上方,给生死多一次抉择的机会!
用晚餐的人少,准确的说,只有隋歆和小吴两个人。
端饭菜的时候,小吴谨小慎微地偷瞄隋歆,一下又一下,像极了一只不肯靠近又不愿远离的小猫。
“坐一桌吧。”隋歆坦然提议。
小吴听话,隔着一个座位坐下,默默吃饭。
隋歆本就不是多话之人,遵依“食不言”的古训,安静的饭桌理所当然。
“你------和齐医生很熟吗?”小吴胆怯地提问,音调微微飘浮。
“为什么觉得我们熟?”
“你们一直在聊天。”
“聊天,正常呀,他跟其他人也会聊天。”
“不正常的------没有见过他------单独跟一个女生聊天。”
隋歆侧头看小吴,小吴迅速收回注视,直愣愣盯着面前的餐盘。
“你跟齐医生很熟?”隋歆转回头,一边夹起一筷子青菜,一边说,余光感觉消失的视线又返回脸上。
“算-----熟吧,在临崖居见到,他会跟我说话。”
“你经常来这里?”
“嗯------我家在山下。”
“为什么不在家住?”隋歆极少对陌生人刨根问底,刚才与小吴有一瞬间的眼神交际,不知为何,她笃定这个孩子渴望与人交流,可俞晴爽曾说过,小吴可能是自闭症。
“这里-----安全。”
隋歆不懂,一座随时扰乱人心、吞噬理性的悬崖近在眼前,安全从哪儿说起?
“家里应该更安全吧。”
“家里------外面------人多,人多不好。”
“还在上学吗?”
“不上了。”
“多大了?”
“20。”
隋歆搁下筷子,侧身直面小吴,男孩慌张的眼神闪躲两下,终于不再逃避。
“小吴,可以这样叫你吗?”
“可以的。”
“想问一个你或许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可以吗?”
小吴有一双丹凤眼,黑瞳如蒙尘的珍珠,惹人叹惜,而上扬的眼角藏匿着青春悸动,溜出一分可爱来。
“请问吧。”
“你的腿-----受过伤?”
小吴原本老实摆放在大腿上交叠的双手,突然开关失灵一般剧烈抖动起来。
隋歆猝然对自身产生强烈反感,既不算朋友,也不是医生,凭什么以为有能力帮助眼前这个年轻人?
好心干坏事的例子比比皆是,却依然存在包括自己在内的,狂妄自大、自以为是的人,可怕的人世间!
“吃完了,收拾吧。”隋歆尽力控制语速,维持平静,仿佛先前的交谈、颤抖的双手-----一切都不曾发生,或者毫无关系。
不等小吴回应,隋歆起身处理完餐盘,快要走到餐厅门口,身后传来温顺的声音:“歆姐,我听小俞姐这样叫你------歆姐,不要紧的,我愿意回答你的问题。”
隋歆的眼睛忽一下酸楚,心想,这座山有毒,能让人睡着,还让人易于伤感。
不过是强化了孩子语气里的勇敢,常年无动于衷的泪腺,仿若被洪水冲击的堤坝,再击而溃。
七点的娑婆界暗下来,远空尽头,余留一抹沉红的晚霞,不会迫人心悸。
小吴先去招呼晓芸吃饭,晓芸出门撇一眼闲坐在廊前椅子上的隋歆,面色不改往餐厅去了。
过一会儿,小吴一只手紧握陶瓷杯的杯把,另一只手虚托杯底,小心翼翼走过来,在隋歆身边坐下。
隋歆接过杯子,咖啡奶茶的香浓气味扑鼻而来,不由问道:“你做的?”
“嗯,以前在咖啡馆打临工的时候学的。”
隋歆将杯子移近鼻端,深呼吸,和谐的气息令人心神安详,喝一口,甜糯顺滑的液体流经舌头、喉咙,滴落心底,暖融的、舒缓的,美好的感觉。
“很好喝。”隋歆毫不吝啬地赞扬。
“谢谢。”小吴的笑容不在脸上,如星辰隐匿眸光中闪烁。
“镇上有咖啡馆,没注意到。”
“镇上没有,以前在外地打工。”
隋歆捧着杯子,身体向后软靠着椅子,一副休闲娱乐聊一聊的轻松姿态:“去外地的时候年纪还小吧。”
“嗯,初一上完就出去了。”小吴放松直挺挺的身体,挪了挪位置。
“外面很辛苦的。”
“刚开始出去不觉得辛苦,觉得好玩,没人管,很自由的。”
“没有限制的自由,还算自由吗?”隋歆喃喃自语。
小吴没听懂,瞥隋歆一眼,确定她的话并不是在问自己,才继续说:“后来,过了两、三年吧,有一家私人小咖啡馆打工的机会,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很-----很重要。”
隋歆扭头对上小吴的目光,认真地点点头:“明白,咖啡馆的工作对你很重要。”
“歆姐,你看恐怖片吗?”
话题转换突然,隋歆愣怔一下,才作出回应:“看啊。”
小吴犹疑地说:“你会不会觉得恐怖片其实没什么可害怕的?”
“咱俩想法一样,恐怖片对于我来说算是一种解压的方式,心情不好的时候,看一部恐怖片,压力迅速缓解。电影里的人那么悲惨,现实中我的生活要好得多,还有什么想不开的,要珍惜自己的生活,是这个意思吧。”
“歆姐,你的想法-----真的-----真的蛮奇怪的,不、不,蛮有趣的。”
“理解错了?你的想法不是这样?”
“我想说,恐怖片里发生的事都是假的,现实中比它更可怕的事都会发生,所以看恐怖片没什么可害怕的。”
“你-------遇到过什么事情?”隋歆自认比眼前的年轻人经历过更复杂的社会磨练,却在听了他对恐怖片的解读后,心里陡升一丝忐忑不安,想起以前读过的一段话:你所看到的黑暗,不过是光明的一小块阴影,真正的黑暗在你目不可及的地方深深隐藏着。
“遇到过什么事-------。”小吴稍作停顿,再说:“看电影的时候,我们是旁观者,现实中很多时候我们也是旁观者。------歆姐,你觉不觉得,同是旁观者,作为电影的旁观者更------更轻松,因为,没有罪恶感。”
隋歆举杯抿一下,温度降低,香味散去,口感的涩苦显现出来。
小吴体贴地问:“凉了吧,加点热水?”
“不用。”隋歆双手掌锢水杯搁在腿上,斟酌地说:“现实生活中,你作为一个旁观者,心里有罪恶感,为什么?”
小吴板直的上身抵靠椅背,目视前方,气息轻微浮动:“我没认真读书,很多道理不明白,出去的早,学了一个所谓的道理,明哲保身。在外面,我没怎么遇到过不好的事情,所以明哲保身,应该是挺有用的方法吧。”
隋歆缄默不语,同小吴一致凝视前方。
“一直以来,我以为不作恶就不是恶,可能很多人也都是这样想,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去统计,一个人在现实中会有多少次成为旁观者,又会有多少次成为坏事恶事的旁观者。”小吴难得冷静、顺畅地说完一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