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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肆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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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您如今已是天下之主,何必……”赵鲤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
但是皇甫翊没有仔细听她说,因为他方才一抬眼,就看到仿佛有什么暗影晃了过去,吓得“啊”地大叫了一声,差点向后倒去。
于四夕见状,慌忙上前命人将那黑影捉住,最后发现原是个不懂事的宫人,没有好好当值,此刻才偷溜了回来。
心头不由得火大起来,眼见着陛下心绪已经平缓下来,被他这一下全搞砸了。
然而,还没等他说什么。
这厢竭力平息颤抖的呼吸的皇甫翊,转眼看见了目睹一切的其他宫人,咬了咬牙,抬起手指着他们就说:“于四夕,把他们都拖下去,给朕……”
宫人扑通扑通跪在地上,全部瑟瑟发抖,赵鲤再怎么让自己漠视这皇宫里的一切,到了这一刻,她也不得不出言相劝了。
“陛下,饶他们一命罢!”
皇甫翊并不看她,而是绷紧了下颌,仿佛在嘲笑她多余的同情心,冷声道:“你要为他们求情,你知不知道,敢在朕面前求情的人,可没有几个。”
“是,臣女胆大妄为了,”赵鲤将自己的声音尽量放得轻柔:“陛下,请您饶了他们,臣女是想,这对陛下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你凭什么这么说?”皇甫翊霍然扭过头来质问她,面上神情是狰狞的,但眼底还带着未曾收敛好的残余惊色。
“陛下,其余的这些人并没有犯错,为何要杀他们呢?”
皇甫翊揉了揉太阳穴,扬了扬头,轻描淡写道:“杀了他们,朕的噩梦,会结束的。”
所以,他自己就要成为别人的噩梦?
“陛下,在臣女看来,这绝不是可以缓解陛下梦魇的途径,陛下最好相信臣女的这一句。”赵鲤着实想不明白这个道理,皇甫翊绝对是故意的吧,他的种种行径,让她没办法不这么想。
皇甫翊变得兴致盎然,睁开眼扬眉问道:“否则呢?”
赵鲤决定说得危人耸听一些,肃然道:“否则,陛下终有一日,只能将噩梦拉进现实。”
皇甫翊享受着他们的恐惧和谄媚,因为,他至今未能脱离太后他们的控制,这让他日益扭曲了自己。
以至于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享受着自己对其他人,生死予夺的权力。
他杀戮他残忍他恶劣,不是他有多么的强大,而是出乎于一种挣扎。
就像是困在笼子里的动物,不断的去捕食别人丢进来的兔子雉鸡,撕咬的支离破碎,鲜血淋漓。
或者是在有人来时,就徒劳地扑着笼子的栅栏,进行无用的嘶吼恐吓。
很显然,这种示威的效果,并不太好,适得其反。
如此,他就只是成了一个臭名昭著的傀儡暴君。
而非是有权力在手的皇帝。
“是吗?”皇甫翊垂下眼睑,他的脑袋开始恢复清醒。
他原本想说,把人拉下去处死的话,但犹豫再三,最终变成了:“杖责三十。”
如阿靡所言,他不能再如此放任自流下去。
否则终有一日,会被梦魇吞没。
临走前,皇甫翊突如其来地说了一句:“你外祖父明日会进宫来。”
“是吗,那挺好的,谢太傅进宫会见谢淑仪吗?”赵鲤眨了眨眼睛,没有露出什么异色。
“当然不会。”皇甫翊虽然说看上去言行不羁了些,但该有的规矩从来没有破过。
他笑道:“你想见他吗,朕可以恩准你。”
连亲孙女都不见的,更何况,她这个素未谋面的外孙女了。
恐怕面对面的打一个照面,他们都认不出对方。
“谢淑仪都不见,那臣女就更加没有必要见面了吧。”
听了这句话,皇甫翊莫名其妙的发出了一阵愉悦的笑声。
赵鲤扪心自问,确实有点莫名的怯意,但怕的不是谢太傅这个人,而是之间这种因为母亲而产生的亲缘。
来自于对母亲的敬重。
故而不太想与谢太傅突然见面,她还没做好准备。
许是方才的大笑,让皇甫翊神情舒缓了下来,连语气都变得松快,摆了摆手:“去罢。”
最后,赵鲤还是在宫人感激涕零的欢送下,对自己是否发挥了安眠的作用,感到半知不觉。
他们坚定的相信,赵鲤能够改变皇甫翊,但是赵鲤知道,这都是不可能的。
她不是任何人,只是因为今日的时机正好罢了,但凡不是他做了噩梦之后,而梦境里是他所害死的人,皇甫翊都不可能回松口绕过他们。
她已经不是他们眼中苍白柔弱,刚进宫的小可怜了。
赵鲤感到有些失落,毕竟那种充满怜悯同情的目光,还是让人感到心安理得的,可是若他们将希望寄托在她这里,那就成了她的大负担。
谁都想要好东西,也想要没有任何的失去。
赵鲤回到金霞宫时,已经过了丑时,她一边泪眼朦胧地打哈欠舒缓困意,一边提裙缓步踏上了台阶。
余光就扫见了白日里,见到的那个竹球,眼角微微一抽。
“快些放起来罢,瞧着就吓人。”她怏怏地叹了口气,仰着头走进寝殿里说。
红樱什么都没说也没问,默默地让人将竹球收进了库房里,然后服侍赵鲤重新躺下歇息,
赵鲤躺在床上反而睡不着了,这大半夜的,都怪那个狗皇帝,像是个妖怪把她的睡意都吸走了。
她默默的寻思今夜的事情,狗皇帝这不就是做了坏事心虚吗?
也是,天长日久的,人最擅长的就是遗忘,尤其是对自己不好的事情,如果下次还这样,甚至会为自己找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
比如,他们都对不起我之类的。
但人果然都是见面的交情,她此前听到皇甫翊的名声暴戾,便觉得他罪无可恕,合该下地狱去才是。
此时,亲眼见他被噩梦折磨得这般神经兮兮,本该心头快意不止,却又有些为之怅然。
自从皇甫翊铁了心的要做她的先生,若他没有空闲来金霞宫,就是赵鲤抱着书去蕴章殿,风吹雨打从不耽误,是个颇好的学生。
迎面就走出了两个大臣来,一前一后,一个比较年长老迈,另一个应该是年轻官员,步伐稳健。
赵鲤随即垂下眼睑,听到对面职位较为低的官员见了一声礼:“忠贞郡主。”
她不抬眼的朝对方二人微笑颔首,看来自己已经在蕴章殿留下名号了,没有留心对面大臣的目光,而是与其擦肩而过。
等进入了宫殿,赵鲤照例坐到了自己的位置,翻开了书卷,就听龙案后的皇甫翊问了句:“没看见你的外祖父吗?”
“什么时候?”赵鲤抬起头,懵了一下。
皇甫翊抚了抚额,无语道:“刚刚出去的那个。”
她这在朝纲之上,三足鼎立的外祖父长啥样来的?赵鲤挠了挠头,根本想不起来了。
她当时就没有留心看,只记得一身官袍似乎很威武,意气风发。
“好吧,臣女承认,没有太注意。”赵鲤抬手心虚地揉了揉脸颊,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那张脸什么模样。
皇甫翊收回了探究的目光,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身边,笑哈哈地抚了抚她的面庞,似乎对她的“六亲不认”感到极其满意。
赵鲤倒也能够理解这一点,多半是和她外祖父不对付。
所以,现在看她这个外孙女,站在他这边,才会毫不掩饰的眉开眼笑。
“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趁着朕还有时间,把想办的事都办了。”皇甫翊笑嘻嘻的说,光影里他晦暗的如同一道瘦长的影子,阴森鬼魅。
赵鲤懒得理他,趴在桌子上继续写东西,但是有句话没错,宜早不宜迟,免得夜长梦多。
皇甫翊突然问出口:“阿靡,这天下好玩吗?”
赵鲤正在和一段问题胶着,思绪被皇甫翊打乱,随口道:“陛下的天下,好不好玩,陛下难道不知吗?”
所以说,问她做什么。
皇甫翊把玩着手里的白玉狮子玩件,一副欠揍的表情道:“朕都没去过朕的天下,怎么说是朕的。”
赵鲤撇了他一眼,不以为意地心想,你也配去,到了街上,要被臭鸡蛋砸死的。
至少是在獠城……想到獠城。
赵鲤的心里像是被捏了一把,酸酸涩涩的,他们也没什么人了。
纵然是如今得到了皇甫翊的信任,她现在能够为他们做什么呢?
皇甫翊清点道:“礼乐射御书数,朕都会一一教给你的。”
一个月下来,皇甫翊对自己的授课水平,充满了非凡的自信心。
赵鲤没好意思说,主要是她这个学生蛮聪明的,举一反三。
他作为先生教书的水平,实在是不堪入目,是她这么出类拔萃的错,给了皇甫翊这种不该有的错觉。
赵鲤沉吟了一下:“其实,臣女骑射应该还可以。”
“不如去试试。”皇甫翊还是个奉行手底下见真章的人。
赵鲤却也不怯,她在獠城也没有那么不学无术,又没有皇城里这些贵女所受的管束,从小算是马背上长大的。
到了演练场之后,皇甫翊不知吩咐了于四夕什么,宫人牵来了马匹,而且似乎还要带什么人过来。
赵鲤心想,总不可能是妃嫔的,难道是裕王吗?
但结果她想错了,并不是盛宠的裕王,而是徐太妃口中的爱子鲁王。
“陛下,鲁王带来了。”
鲁王经过湖边的时候,下意识避开了几步。
他不是怕水,而是想起了自己曾经,是让人如何肆意欺辱皇甫翊的,将他按进了水里故意捉弄他。
今天等待他的是什么?鲁王一路格外忐忑的,跟随宫人觐见皇甫翊。
他们兄弟二人天差地别,当初,若不是萧妃娘娘,目睹并阻止了一切,然后收养了皇甫翊,他可能还会做的更过分。
后来萧妃娘娘死了,他本打算像从前一样继续欺辱他的,但却在这之后,屡屡被皇甫翊反过来算计到,他也只当是自己倒霉。
其实他应该察觉到的,那之后的皇甫翊就是不一样了,只是他不愿意相信而已,更不想见到父皇对皇甫翊的青眼有加,甚至请了谢太傅做他一个人的老师。
面对眼前清隽但阴冷的青年,鲁王显然已经畏惧的瑟瑟发抖,赵鲤探究地看着他们,想知道这个疑似有病的皇甫翊到底做了什么,令他如此胆怯畏惧。
皇甫翊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招手叫在一旁射箭的赵鲤过来:“阿靡,鲁王兄来了,这就有的玩了。”
“可是,鲁王殿下看上去,很畏惧陛下。”赵鲤不动声色地说。
“朕并没有做什么,这都是他们罪有应得。”皇甫翊笑得春花灿烂,转过头还要鲁王来附和他:“你说是不是,鲁王兄?”
“是是。”在皇甫翊不带感情的目光下,鲁王瑟缩了一下,猛地叩下头去:“陛下所言极是。”
他当然害怕,至今仍然活在京城里的,除了他就是裕王了。
从小到大,皇甫翊看上去,一直都是瘦弱可欺的。
可是,就在先前的手足相残中,皇甫翊发了疯的,凭借一己之力,不仅屠戮了两座王府,毒杀了他的四个兄弟,赐死一位叔叔。
并且,反杀了企图诛他死罪的父皇。
四弟纪王在长极宫前自刎,血染金阶;五弟静王被他一盏鸠酒当堂赐死,含恨而终。
安王自以为事成之后回到王府,妻儿俱死,被乱党剖心挖肺,以至于失了神智,触怒犯上被圈禁而亡。
其余的人,更是休提,要么俯首帖耳,如鲁王一般,浑浑噩噩,猪狗不如,被皇甫翊折腾的生不如死。
当然,这一切,也有太后、丞相等人推波助澜的缘故。
唯一留在京都的裕王,还是因为是他的兄弟,即使有所觊觎,面对这么一个疯了的皇兄,也不敢动弹半分。
形成了眼下诡异又僵持的局面,他们可以制衡皇甫翊,却不能轻易动他。
因为相比其他人,皇甫翊做事是不会计较后果的。
皇甫翊骑上马拉开弓,将箭羽朝向了鲁王:“既然如此,朕就送鲁王兄你上西天啊,好不好,你说好不好?”
皇甫翊看着吓得在猎场里,连滚带爬的鲁王,放声大笑起来。
当年那个肥硕油腻,居高临下踩在自己身上,骂自己是卑贱杂种的家伙,终于是跪在自己的脚边。
他大声地驱赶着鲁王:“快爬,快爬,不然,朕的箭就过去了。”
赵鲤当然笑不出来,这只有对皇甫翊来说,才算是有趣的游戏。
落在她的眼里,只是一个发疯的皇帝。
最后,皇甫翊玩的累了,下马一脚踹在鲁王的肩上,又嫌脏了自己的脚,啧啧摇头:“没想到,鲁王兄在苦行司两年,做了这么多的下贱活计,还是这么不中用啊,”
“陛下,陛下,当年都是臣有眼无珠,饶了臣吧,臣实在是受不了了。”鲁王一口一个臣,满脸赔笑,又带着可怜巴巴的眼神不断讨饶。
“是吗?”皇甫翊脸上的神情,渐渐趋向于温和平淡。
他挑了下眉:“鲁王兄,朕是不是比你更英武?”
“是,陛下英明神武,乃是天命之子。”这些问句,鲁王曾经仗着母妃得宠,让皇甫翊一句一句的说给他听,现在,就让他一句一句地重新吐出来。
他肯这么耐心地问话,这在鲁王看来,是皇甫翊心软了,不由得暗暗窃喜。
可赵鲤隐隐发觉,皇甫翊这并不是缓和了,而是有更危险的情绪在酝酿。
“你是不是一直很好奇,朕为何会留你一条狗命?”
赵鲤在旁默不作声的想,骂自己的手足兄弟是狗,这不是连带着自己也一起骂上了吗?
鲁王胖墩墩的身体跪在地上,像是一座山,涕泗横流道:“陛下恩德如山……”
“那么,徐太妃死了,你感激朕吗?”皇甫翊面上似笑非笑,无情地打断了他的虔诚歌颂。
赵鲤睁圆了眼睛:啊哈,杀人诛心啊!
“你说什么?”鲁王霍地抬起了头颅。
“于四夕,说给他听。”
于四夕站了出来,冷冰冰地拉长了声音道:“三日前,徐太妃自戕于水音阁,徐氏族人并罪处死。”
“我杀了你们!”鲁王本就长期生活在担惊受怕中,被曾经自己看不起的皇甫翊一再侮辱,此刻听到母妃的死讯后,泪如泉涌,终究是忍不可忍:“你这个混蛋!”
他此刻如同一只狗熊,猛地从皇甫翊腿边扑了上来。
饶是皇甫翊身手灵敏矫健,也抵不过鲁王这突如其来,二多百斤的冲撞力。
更何况,他少年时,没少因为鲁王母子受到刁难,身体一向不甚强壮。
于四夕扯着嗓子喊:“护驾,护驾……”
鲁王本就体虚身弱,饶是拼死挣扎,也被侍卫捆绑了起来,最终还是无力的压在了台阶下。
“该死!”皇甫翊心有余悸,却半点没有刚作完死的觉悟,俯身凑到了鲁王的面前,讥诮道:“朕一早就说了,你最好给朕安分点,不然,你可能就不知道怎么死的了。”
赵鲤站在旁边装不关己事的木头人,手里提着一张弓和箭袋,皇甫翊那一下也将她吓了一跳,但不能说出来。
鲁王趴在地上,嘴唇颤抖,鼓起勇气吼道:“吾就算死了,也强过被你这样侮辱。”
“你若是敢死早就死了,说什么废话,以为朕会敬佩你的骨气吗?”皇甫翊不以为然的嘲讽道,抬腿一脚毫不留情的踢翻了他。
方才猝不及防,被鲁王这个混账差点撞倒,叫他在阿靡面前,差点丢了好大的颜面。
皇甫翊嘴角一撇,宫人搬来了椅子请他们坐下,旁边的于四夕上来给他揉着手臂,冷冷道:“好死不如赖活着,鲁王兄,朕怎么舍得让你这么有意思的人死掉呢,还要留着你慢慢玩呢。”
鲁王的喉咙都叫唤得哑了,过了意气上头之时,他果然又成了被皇甫翊肆意屈辱,也不敢寻死路的鲁王。
“所以,阿靡,你说朕该怎么处置他?”
赵鲤像是一只惊醒的鸽子,突然扬起了脑袋,指尖摩挲着光滑的弓身,目光掠过惊惶恐惧的鲁王。
什么意思,堂堂的王爷性命,在自己的一语之间?
赵鲤倒是生出了一些受宠若惊的感受来,她琢磨了一下皇甫翊的心意,顺着他的想法说:“臣女不敢妄言,只是鲁王殿下已然知错,不若陛下宽限,放他一马。”
“那就听阿靡的,你这么心软,朕还真是不舍得你离开了。”皇甫翊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说。
赵鲤浅浅微笑,心道你这是没玩够好吗,要处死早处死了,至于让我来说话吗?
他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跑来折磨鲁王,绝对不是临时起意,看他都快把这些人折磨得变态了。
她还是要活命的,若是鲁王真的因她一句话而死,赵鲤可不能想象,传出去她会被如何口诛笔伐。
她有些怀疑起皇甫翊的居心来,这么恣意妄为,还大张旗鼓地带她出来,现在问出这等有病的问题,到底是想要败坏谁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