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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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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岁的央歌,正独坐在汉白玉垒砌的石阶上发呆。
有雪落下,白如棉絮,她伸手接住,融化到手心里,冰凉入骨。雪一片又一片落在掌心里融化,央歌静静瞧着,渐渐入迷。
午时,书院的放铃声经过层台累榭透进庭院。
央歌惊了一下,挺起僵直的背脊,适才抬手摩挲头上的银花簪,坚硬花形如同雪一般的冷。
瑾瑜书院门庭大敞。教书先生缓步走出学堂,身后跟随一群锦衣华服的少年,其中不乏姿形秀丽,容色雅致的少女。
各家轿子按序停靠在墙侧。打头的少年人拱手与众告辞,躬身钻入轿中,先行前往相隔一条街的府邸。
将军府门前,早有小厮备好大麾相迎,待少年迈步出轿,赶忙近前伺候。
少年性子颇急,先前在书院里强装的温文尔雅早已不见,与人比试的失利令他肺腑烧灼,眉间厉色尽显。
石阶上的央歌便成了碍眼物,成了释放一场火气的“良药”。
“滚开,碍眼的东西!”
可让她滚的人真的能让她滚吗?她滚开了,谁来承受这波怒气?
就这样,十四岁的央歌,独自面对恶言恶语和即兴而起的拳脚。不过是一些拳脚而已,她受得起。
扬起的手臂遮住面无表情的脸,多年习惯,能使活着的人变成行尸走肉的活死人。
直到,少年提起她的母亲——青兰公主。
“你和你母亲一样,都是贱货,贱骨头!”少年模仿着从他母亲耳中听来的话,甚至模仿着相似尖利声调。
央歌愣住了。
少年趁机踹向她的手臂,许是用力不稳,稍偏了位置,重力之下,他摔倒在石阶。鲜红的血流到脸颊,少年捂住额头,旁边是小厮乌鸦般粗嘎的叫喊,双手拼命将他往起拉。
央歌无温的目光与少年对视上。
“贱骨头,和你母亲一样贱!”
头上唯一的银花簪子扎进头发太深,央歌感到疼痛,拔下,用力攥到手中。
推开挡住视线的小厮。地上少年惊恐的眼瞳,映射出央歌冰冷面容,以及她手里的银花簪。
他才看清,那朵花形是枚兰花。
这是少年人眼里最后的画面。
比之前更鲜艳的血液,染红石阶,顺流而下,与白色的雪花瓣缠绵交融。在小厮凄厉的尖叫声中,央歌抬起头,雪落到鼻尖和脸上,依旧寒凉入骨。
十四岁的央歌,独身将一人杀了。
大理寺地牢。
刑房里从不缺少让人开口的手段,无论男子还是女子,盐水沾皮鞭的抽打已算是最轻的刑罚。皮开肉绽仍旧不招供的,女子继续上拶刑,十根手指放入木棍中间,两个莽汉各向一边收紧绳子,十指连着心,痛极便会咬舌。血水从嘴角涌出,大筋一断,药石无医。
地牢外传来阵阵脚步声,和着清冷的嗓音。
“住手!”
力量卸去,央歌背脊汗如水,一滴滴落进裂开的伤口里,令她忍不住轻颤。跪在地上的双腿已失去知觉,意识濒临破散。
鱼贯而入的一对人马,大红蟒衣飞鱼服,手握一把绣春刀。
大理寺少卿上前,跪地叩拜。“见过九千岁,不知千岁大驾,臣惶恐。”微微停顿,旋即又道:“地牢此等不净之处,怕是污了千岁的眼。”
言毕,却无人应答。
有人搬来花梨木椅,八仙桌,盏茶。
香几上置放一尊香炉,烟雾淼淼,飘散出的味道掩盖去狱里的血腥之气。
黑色缎面靴,墨色衣摆,金丝流云纹滚边,修长的指端起桌上的茶盏,无意露出袖口边沿绣着的两道红丝线。
央歌的视线只能触及到这里,再往上,就不是她能看的了。
大理寺少卿还在跪着,触地的双手微微屈起,头垂得极低,若不是处在相同高度,怕是没人能窥探到他的表情。
央歌感觉到,从坐在花梨木椅上的男人进来后,连这间牢房里喜欢乱窜的老鼠都钻回了窝,明明她挨打时,还躲在角落瞪着溜圆的眼珠在瞧着。
许久的静,大声喘息都没有,央歌的背疼,手也疼,舌头更是疼。她想哼哼几声,却不得不生生憋回,料想现在这般场景,大抵是无人想听到犯人痛呼的。
置放茶盏的响动,杯底磕到桌面,央歌涣散的灵魂随这声响重新归位。
“冷平。”
男人的嗓音让央歌想到了将军府里的汉白玉石阶,凉润,无温,就算你在上面从清晨坐到日落,离开那刻,它还是冷的,是冻进骨头里的冷。
先前进来,唯一不握绣春刀,腰间别了把剑的男子听到这声唤,脚步微动,应答。
“是。”
是什么?
央歌正竖耳倾听,忽感眼前一花,紧接着下颚被人捏住,冰凉的指尖撬开她的唇,一股浓烈药香扑进鼻子,破裂的舌头先辣后麻,疼痛渐渐感觉不到。
痛感削弱,耳朵便更灵敏。
央歌听到坐上男人低低“咦”了一声,言语间含着意外。
“明少卿为何还跪着,难道本督未曾让你起身?”
明知故问,却又有恃无恐。
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还是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九千岁,谁人敢说其不是?
大理寺少卿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闻言忙再次叩首,答道:“是下官年老耳聋,九千岁确已曾让起身。”
“起吧。”
“是。”
明少卿站起,身旁狱头想要相扶,被他暗暗挥袖挡开。
坐上的九千岁勾唇一笑,转动着小拇指上的翠玉戒指,开口询问道:“将军府的案子审的如何?嫌犯可有招供?”
明少卿摇头,“不曾,此女犯性子刚烈,拒不肯签字画押。”
“哦?”尾音上挑,九千岁目光如炬,“即如此,便动用大刑妄想逼供不成?据本督所知,太后她老人家一向贤德,厌极狱牢里私刑迫招的手段,明少卿此等做法,何从考虑过皇家的脸面,将军府的名声。”
接连几顶重帽扣下,险些将明少卿背脊压弯。
冷汗落满腮,他想用袖口擦,抬到一半又收回,强忍着汗液滑下的痒,弯身作揖道:“下官惶恐,万不敢做出李代桃僵之事,此案本有目击者小厮为证,不存在冤案一说。”
“将军府家的小厮?”九千岁指尖轻击着花梨木椅的扶手,“可是死者卫远的贴身服侍?”
“是,那小厮在旁伺候从未离开,断不会说假。”
九千岁懒懒瞥去一眼,“明少卿,你可知单凭一个低贱小厮的话,如何定得了将军府庶女的罪?”
明少卿听闻,太阳穴一跳,咬了咬牙,“本朝律法有载,凡属责者,以其地傅而听其辞。小厮供词为案件关系所在,万不能摒弃不顾,令死者含冤,生者情恨难息。”
“你的意思是,本督在包庇嫌犯,抑或在同将军府作对?”语气加重,似有不悦。
“下官不敢。”明少卿即刻跪拜,连番叩首,“下官秉公处理此案,绝无影射千岁的意思,妄千岁明察。”
央歌的身体晃了晃,想晕,可扶在肩上的手太重,影响她倒地的姿势。
有道寒凉的视线打在脸上,央歌眼皮掀了掀,遍寻不到。
九千岁和大理寺少卿的对话越来越模糊,耳朵里让嗡嗡声沾满,太想睡了,睡醒后或许一切都是场梦,醒来,她仍旧梳着两根麻花辫,围着院子里的梨花树跑跳,爹和娘站在老房子门前远远看过来,她一回头,见到娘伸出手,美丽的嘴唇微微开合,对着她喊:“央歌过来,娘抱。”
“娘。”央歌低唤了声,嘴角翘起,对着梦里的娘露出满足的笑容。
……
“你若想死,便快些放手去。”
“若不甘,想继续活着,活着看着苛待你的人全都得到惩罚,那尽管睁开眼来面对。”
“卫央歌,不要让我失望。”
“卫央歌,醒过来。”
……
央歌觉得很烦。
她睡得好好的,梦里有爹有娘有梨花树,还有无数珍馐美味等着品尝,为何有个人总在她耳边碎念,还用那样绵润的声音唤她的名,一遍一遍,听得她好想马上起身,揪着那人的领子大吼一句“你烦不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