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客来》豆儿太岁

4、四、

　　张一本实在觉得谷奕人这痞子有些神叨叨。
　　武功平平吧，命特别大！
　　无门无派吧，人脉倒宽！
　　机缘巧合救了毕小宝，因缘际会结交了关小鸺，一路跟去风铃镇攀识了凌煦曈，短短两年工夫，江湖三大家的当家人都同他有了不浅的交情。再算上如今正坐他对面的天颖楼主桑酌，又添一霸，直教人恍惚他才是江湖的雄主，人生大赢家。
　　又话说，饶是算盘珠子打得精明如张一本，仍旧大意漏算，绝不曾想到让在自家酒楼喝了大半天茶的天颖楼主枯等多时的客人，竟是开赌坊的混混小子谷奕人。更想不到谷奕人来此不为恩怨不谈买卖，而是受人之托专程接应桑酌的。
　　诚然，江湖客会走进贵死人的仙客居，绝非它家吃食贵得有价值能彰显身份，十有八九是为了避祸。剩下一二便是谷奕人这样的，没见过世面图新鲜，初生牛犊不怕虎更不怕风不怕雨不怕飞来横祸踩狗屎，纯混个脸熟。
　　桑酌确不至于需要来此地混脸熟。也不至于钱多得没处使，必须伸过头来让毕小宝狠狠宰一刀。他亦非今天才到，前日深夜悄然而至，定了半个月的客房，自言要等一个人。
　　观其人轻装简行，堂堂楼主居然不得随从陪侍，独自携幼子前来，无论如何透着蹊跷。不消毕小宝发下话去，张一本自是将各处消息搜罗聚拢，推敲停当禀明于她。一句话：天颖楼要变天了！
　　底下人起内讧哗变造反的事搁江湖里委实不算个稀世奇闻，不过自桑酌继任楼主以来，诸多变故人事更迭，一年前原四御使之首的墨滢才宣布脱离天颖楼，而五年前桑酌遇刺、前绯组御使叛逆伏诛，叫人不禁慨然高处不胜寒，江湖霸主又岂是日日高枕无忧的？
　　此番有别于五年前，桑酌早有所觉，生了警惕，借着例行巡视分舵的时机，由副楼主兼紫组御使堇漩掩护，躲过了白组御使雪澄的耳目，顺利潜出江南，及时避入了鹤壁城。只不过出来不易，回去更不易，雪澄的势力占了渤州的天颖楼总舵，自封了代楼主，将堇漩也架空。桑酌不回去，便是个哑巴亏的傀儡，可一旦回去，恐怕未入江南界内已遭了毒手。
　　无奈，桑酌同毕小宝一样，皆是声名赫赫却不会半点武艺。桑酌能继任楼主凭的是先代留下的信物，而毕小宝能当东家，则一有钱二有人。至少在谷奕人看来就是如此的。因此他也一直觉得张一本是个奇人，被个小不点儿的丫头这样差遣欺负都没逆反，自己武功好会挣钱也不见暗度陈仓谋私产，忠得可谓鞠躬尽瘁，简直就是亲生的奴才。
　　这时候，“亲生的奴才”正饶有兴致地望着他这个“神叨叨的痞子”被个四岁多的小孩儿揶揄：“打了半天也没见撩着圆圆一片衣角，差劲！”
　　谷奕人倒不恼，歪嘴笑笑：“差劲是差劲，够打你爹！”
　　小孩儿不屑：“你敢！”
　　谷奕人扭头很认真地问张一本：“你管么？”
　　张一本眼风飘向毕小宝。
　　毕小宝兴味索然：“关我屁事儿！”
　　于是张一本也回他：“关小可屁事儿！”
　　谷奕人乐了，冲桌子对面的桑酌一扬下巴：“瞧你这招祸的好儿子！”
　　桑酌愕了愕，扶额苦笑：“谷公子手下留情！”
　　谷奕人瞥眼小孩儿：“你爹求饶了。”
　　小孩儿一直瞪着眼，听谷奕人说完，突然嘴一瘪，哇地哭了出来。
　　毕小宝竖起大拇指：“本事！”
　　张一本抱拳：“本事！”
　　谷奕人觉得，他俩言下之意是：“干得漂亮！”
　　嬉言玩笑逗过了罢，终归说回正经事。
　　然而三方聚首话里一碰，毕小宝的所谓要紧事固然不要紧，谷奕人的正经事则委实要命。
　　“什么？你不知道？”不知道下一步的计划，不知道日后所往，两眼一抹黑，曰为见机行事。毕小宝越听面色越狰狞，终至咬牙切齿，拍案而起：“滚！”
　　谷奕人稳稳坐着：“我滚，那你意思是仙客居这回兜到底了？”
　　毕小宝恨恨瞪他。
　　谷奕人却非冲她，目光一折，睨看立在旁侧的张一本歪嘴笑。
　　从来眯眼似带笑的掌事人此刻少见地沉了脸，心事重重。俄而偏头望向桑酌，对方也是颇感莫名，微摇一摇头，显得不解。
　　“凌当主原话怎讲？”
　　“一个口信儿，说树大招风他出面不合适，托我走一趟，接上头就好。”
　　“此后如何，谷当家当真不曾问过？”
　　“问什么？不还有你么？”
　　张一本错愕。
　　谷奕人笑里奸猾，终将话摊开了：“口信儿是口信儿，另有简书一封，却是投到石头家去的。”
　　见谷奕人自怀中掏出枚信封，毕小宝先劈手夺了去，展开来速速阅过一遍，直骂了声娘，遂将信拍在桌案上。
　　张一本趋前捏起信来细看，意外白纸黑字仅寥寥两句白话：“我找能人去，你听张一本的。”
　　能人？
　　张一本嗫嚅这两字，垂眸想一想，又看毕小宝。
　　“他娘咧，我知晓别的能人还求着他姓凌的做什么？”
　　再询一眼谷奕人,他大方地两手一摊：“我上哪儿再认识你这样的能人去？”顿了顿，话锋又转，“不是，连你们五大家都镇不住的事儿，他凌容宁扯我进来做啥？这不是送死趁热么？嗳，不对，我蠢了我，压根儿不该来，赶紧跑！”
　　尚未起身，便遭到毕小宝拍桌子瞪眼睛，一声暴喝：“剁脚！”
　　谷奕人乖乖把腚安回凳子上，好整以暇：“你不是让我滚么？”
　　毕小宝却已无心思与他打诨了，两手抱臂来来回回踱，眉头紧锁，端得是少有的沉肃，确乎不似那未谙世事的小娃儿了。
　　“不成！”她忽顿下脚步，冲张一本扬了扬下颚，“姓凌的从来爱做局大吃四方，咱不能被他拉扯进连环计里当了过河的小卒。不等了，走！”
　　张一本犹豫：“怎么走？”
　　谷奕人好奇：“走去哪儿？”
　　桑酌终于搭个腔：“出关如何？”
　　三人齐齐看他：“找死啊？”
　　转头毕小宝和谷奕人又把张一本瞪住了。
　　谷奕人新鲜：“头回见你急眼嘿！”
　　毕小宝则神情古怪，倏恍然，忙不迭掰起了手指头，心里头不知算着怎样的一二三四五，末了脸一黑，直骂了声娘。
　　谷奕人纳罕极了，非追着问：“怎么怎么？你掐指算出啥子丑寅卯来了？犯太岁？有血光？诸事不宜？”
　　毕小宝恨恨唾骂：“边儿去！”
　　由得他二人言语缠斗，张一本整了整面上的喜怒，与桑酌诚道：“是小可失礼了！不过出关一事，确非上策。小可明白，楼主可是欲借墨滢姑娘之力抗衡雪澄？”
　　桑酌讪笑：“不仅如此！”
　　“愿闻其详！”
　　“水晶衡尺在她手上。”
　　“什么——”毕小宝几乎跳起来，声音大得近旁的谷奕人耳中乍起嗡鸣，忙捂着耳朵闪到一边。她则气势汹汹杀向桑酌，被张一本及时拦住，一边左突右闪想躲开张一本，一边指着桑酌斥骂：“衡尺是楼主凭信！你们那脑子有坑的创派祖师什么规矩都不设，只说得衡尺者当楼主，公平王的帽子他妈跟金陵选花魁一样儿戏，你坐上这位子死了多少人啊？为了把你从这位子上踢下来又死过多少人？你还把衡尺给出去，姓桑的你王八蛋！”
　　趁着张一本将毕小宝拦腰抱起往后带，谷奕人也适时挡在桑酌跟前嬉皮笑脸劝架：“哎呀，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要紧东西交给信赖的心腹保管也是情有可原！远是远点儿，也不是拿不回来嘛！”
　　毕小宝拿后脑勺用力撞在张一本的肉鼻子上，他吃疼闷哼，却仍未松手。毕小宝在他怀里乱挣，怒气滔天。
　　“你他妈知道个屁！”
　　谷奕人掐腰痞笑：“我知道内个什么墨姑娘是老桑义女，平过天颖楼内贼叛乱，当过代楼主，特能打架。”
　　毕小宝突然不挣了，垂下头隐藏了面容，话音森冷：“一次又一次出生入死，众叛亲离，手刃对自己来说如师如兄的倾慕者，踩着白骨血路走上天颖楼的顶端，扛起了公平王的大义大理，却只做个代楼主，等一个生死未卜的人回来，盼着他回来。你以为仅仅因为父女之情吗？”
　　谷奕人心头陡然一悚，看见小女子抬起头来，嘴角边挂着陌生的厉笑，似恶鬼人间肆虐，讽尽这红尘里的爱恨痴缠，不屑不悯。
　　他猛回头，目光咄咄：“她不是随心上人远走高飞了么？”
　　身后飘来冷冷的嗤笑：“哼哼，心上人？墨滢的心上确实放过一人，埋得入骨，最后连根剜出来，差点儿要了她的命。”
　　谷奕人不问了，眼冷面冷，迫得桑酌一退再退。他苦道：“是我对不起滢滢！”
　　毕小宝扭脸唾出个“呸”。
　　张一本已将她放落地上，一手牢牢牵住，眯起的双眼微微打开狭长的缝，直望着那鬓边染霜的落寞男子。
　　“可你仍将衡尺给她了。”
　　桑酌无言。
　　“只需一个消息，天颖楼上下，甚至整个江湖里蠢蠢欲动的野心都会向她扑过去，你在要她的命。”
　　桑酌似站立不住，踉跄着扶案，言中含愧，亦悔：“所以我得去拿回来，自己去拿。”
　　“你拿不回来的。”
　　桑酌怔住。
　　“她已经决定离开你了。”张一本牵着毕小宝走过谷奕人身旁，交托，折身向窗边，“没有衡尺的时候她走得很远，有了衡尺她更会跑得远远地，永远跟你背向而去，带走危险。然非为情，你懂吗？”
　　桑酌惨笑：“是救命之恩，还命给我，但求生不见，死也不见！”
　　“所以你不能追逐她。”
　　“那还能去哪里呢？”
　　起手推掌，张一本朝窗外悍然一击，竟将窗扇整片震落，直坠下楼去。掌力余劲卷起气旋，拂开了干戈。
　　谷奕人护着身后的毕小宝，桀桀怪笑：“怎么干杀人勾当的都爱跳窗户呢？”
　　毕小宝亦丝毫无惧，漫不经心道：“弱呗！”
　　“唉——”
　　蓦然一声喟叹，无趣无力，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