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参赛小短文,发出来给大家看
《白骨》
传说有羽衣云裳,变幻无常,能为东施画美骨,可驻红颜不老去,能叫枯骨生玉肌,可化骨为柔缎,使身轻如燕为掌上舞。
只不知道,这无价仙宝,能不能换取心上人的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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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起风了,奴扶您回去歇着吧。”
秋风萧瑟,远处宫墙殿宇翘起的屋檐一寸寸吞掉那火红的日头。
七宝琉璃亭,我懒懒倚靠着亭上美人榻,眺望着天边,被吞掉的太阳下,飞过一只落群的孤雁,声声哀怨。
我笑,你哀嚎什么?你又不曾深锁宫墙,尚有翅,能追上你的同伴,找到你想要的。
“娘娘?”
阿香又叫了我一遍,我转回过头,从她眼中看到惊艳。无论看多少遍,她似乎都是如初见时惶惶不知所措。
其他宫人都拼出一脸淡定。只有她,绯红上了脸,手不知哪里放的好。抬头看我一眼,闷下头去,再偷偷瞄一眼。
看惯了宫人千篇一律的麻木,我觉得她很有趣,对武元帝说,“就是她,我喜欢她服侍我。”
武元帝答应了。
武帝好色,有三千佳丽,却独宠我玉贵妃一人。他说,美人再美,多看几眼也就腻了。只有我不同,今日娇俏,明日妩媚,再改天又端庄起来,千百种美法,百看不厌。
每每他夸我,我都含笑低下头。
倒不是因为谦逊,而是变得不是我,是云裳羽衣。羽衣千变万化,连带她的主人一起粉饰。
而我根本,早已是白骨一片。
我从未在人前脱衣裳,即便欢好时也不曾。我用丝纱蒙蔽圣人眼睛,承欢在他身下,他粗哑着嗓子低柔的唤我的名字,看不见我冰冷清醒的眸。我赠他一场欢愉的梦,一梦七年。
我不叫人伺候,夜深之时,会把羽衣挂在庭院里玉桂下,让月光清洗它、温柔它,然后我化作枯骨安然睡去。
人世间走了十九遭,记忆都寡淡成褪色的画本子,什么也看的淡了,情爱什么的也不过尔耳。
连自己都忘了自己在执着什么,为什么不肯脱下这身皮,还这身一个清净?
入宫第七个年头, 我遇见了萧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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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元帝近日病了,卧床不能起。宫里的太医治不好,江湖的能人异士也无策。朝堂上下陷入无君的混乱,宫里的妃嫔忧心忡忡自己命途,心急如焚。
有人进言,雪国有公子,妙手可回春。既然我大兴找不出人来救圣上,不妨请公子来试一试。
日夜兼程,跑死了八匹马,总算把人请到了。
那日,我照常在亭前看落日,夕阳余晖染红了的云裳羽衣,血红一片。我喜欢看落日,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日头将落的时候,也比往常温和。
灿烂红霞下,我看到有一定宝蓝色镶玉珠轿子从宫南门晃晃悠悠进来。
不知怎的,胸膛里有什么东西,一下一下跳动了起来。我恍恍惚惚明白,那是一颗心,久违了。
“阿香,快扶我起来,我们去见见陛下。”
我当然不是为看皇帝的,急急进了圣殿,赶在那顶轿子之前。我收拾好自己,整顿了心情,才进了纱帐中。
内妇不能见外男,我假装不知他来,屏退外人,伏在元帝床前伺候,细雨关切,泪眼婆娑。
重重帘幕中,一个白衣身影款款走来,我秉住呼吸。
他身着月白锦袍,腰系松蓝玉带,发松散着,举止文雅,气度从容,俨然是世无双的君子。
他挑开床帐为武元帝把脉,我在一旁瞧着,跟他搭话,“公子,陛下他怎么样?”
萧韶并不看我:“回娘娘,皇上他近日操劳,精神受到震动,是以……”
他开口,语气谦卑。
他的话一字一字、铿锵砸到我心坎上,却连不成词句,谁管那糊涂皇帝的死活?
衣袍下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恨不得揪着领子质问他,“你究竟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抬头一双澄澈的琥珀眸淡然对我,轻轻一笑,如十里春风拂过。
我身上一阵儿热、一阵儿冷,魂灵在冬夏之际徘徊。
终是忍不住:“公子像我的一位故人。”
萧韶神色微顿,又浅言笑:“在下生于冰封北寒雪地,应是没有福气见过娘娘的。”
我说:“公子相信前世之说吗?”
萧韶淡笑:“纵是有,一碗浊汤之后,谁还记得呢?又何必执着。”
我咄咄逼人:“公子不曾午夜梦回中惊醒,不曾惶惑不安,不曾疑惑过自己究竟是何人,究竟怎么个来历的吗?”
这话不适宜说给第一次见面的人,也不应该是一个妇人在久病的丈夫床前说的,可我怕我不说,就在没有机会了。
萧韶琥珀眸子蒙了一层淡薄的热切,他问我:“娘娘知道吗?娘娘知道我是谁吗?”
我答:“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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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明殿,太医、国师和萧公子忙个不停。
我冷眼旁观,我竟不知他也有如此挂心天下苍生的一天。
我把云裳羽衣挂在玉桂枝头,仰头对月,化作一片白骨。
皎皎月光华,我入了梦。
梦里我还不是冰冷骨头,他也不是偏偏公子。梦里,他蓝衣折扇,眉梢沾笑,踏云霄、逆长生,风流不羁,一柄青峰剑使得滴水不漏,所向披靡。
无论多少遭,看过多少人间事,天渊星君的绝代风华依然刻进我骨头里,凝成永久,不可泯灭。
我是星君凌云山下捡回来的小女孩儿。
我永远记得,他满目清朗笑着与我说:“我正缺个座下童子,逢缘是巧,就你吧。”
天冷,我会照看泠前花木。天热,我会取冰添水。我研墨砚得最好,做菜最有烟火气。星君夸我,乖顺稳重,比某某帝君座下阿童强一百倍。
日子循环往复,都一个样子,而我,从未厌倦。
到底是我的错,泠前花那一日,漫山遍野芬芳,七彩琉璃色铺天盖地。
“星君,星君,泠前花开了!”
到底是我的错,我不该照料泠前花,也不该在那日出现。铺天盖地泠前花下,我看到紫薇仙子拥入了他的怀。
那一刻,心如刀绞。原来,乖顺稳重的我,有了不该有的念头。
原来,我有不甘心。
洛霞仙君有云裳羽衣,天河尽头落日时分的仙霞为料,情丝为线,日月滋养,可塑完美之身。
我见过一次,记在心里。
每每夜回睡不着,心里有个声音诱惑我:穿上它,穿上它,星君就会爱你。
诱惑千千万万在心底盘旋,我终是耐不住,偷了它。我摸着云裳羽衣的轻曼云霞,披上它的一瞬,摇身化作绝世美人。没人比我更美,紫薇仙子也逊色三分。
可星君看到我并不高兴,他第一次没对我笑,摇头向我道:“阿宛,不是你的,不要贪恋。”
不是我的,什么不是我的?
是羽衣,还是你?
我的事当然败露了。
不止偷羽衣的罪,凡人私上天界偷得仙身,坐下童子觊觎天渊君。每一样都是万劫不复。
我怕极了。我不怕死,要在凌云山下,我就应当死了。我只怕,我叫他失望了。
他向来寡情,眼底有千年冰雪,却从未对我。若他知我对他的心思,会不会,觉得龌龊?
我被锁仙链锁,投到诛仙台下。
我知道那会要了我的命,可我觉得庆幸,我不必看到他眼底的失望,不必再探究他的所思所想。
只是我暗自期盼,最后能见他一面最好。
他还是来了,他从诛仙台下捞起我。
他对天地诸神说:“阿宛没错。”
他对我说:“阿宛,咱们还了衣裳,回家去。”
我们没能回去,天帝判他大逆不道,他便与天帝决裂。
我们来到山海界,他与玄麒大王结盟一同对抗天庭。
我说,我对不起你。
他依然不羁地笑,那熬死人的天宫,我早呆够了。
后来的梦里,是一片炽热火海。山海界遭屠,玄麒大王折断双角,星君被捆仙锁锁住琵琶骨,打碎了满身傲骨,震碎了元神魂魄。
我亲眼看着一切,然后,被斩杀。
临死前,我才知晓,天庭早于他不满,对他忌惮,于是诱我偷衣,拿我做局,引他出错。
真傻啊,我想,天地都束不住你,你只要冷眼看我落下诛仙台,又怎会落个神形俱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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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百年后,我化作垒垒白骨,却有绕骨不去的执念。
阴差阳错,我的残魂得了云裳羽衣,又活了。
有人告诉我,天渊星君并没有全灭。
我想,我一定要找到他。
没了仙身,我只是平凡女子,踏遍万水千山,寻觅那一丝可能。
我看过人世间的情情爱爱,历尽人间生生死死,终不可得。
最后成了一只金丝鸟,因被皇帝看中,而锁进宫墙。
人世经历十九遭,不是不绝望的。岁月越长,希望越渺茫。我几乎听天由命,做一只供人赏玩的雀鸟去了。
可我又见到了他。
他不再是盖世的英雄,是偏偏公子,言辞都卑微。
也是,他们那么不忌惮过他,又怎么肯轻易让他就烈。傲骨击碎,魂魄散尽,让他做个失去过往,没有来日的谦卑凡人,不是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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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醒了,我穿越宫墙,来到圣殿。
“陛下,玉宛要走了?”我知道元帝爱我,可我早整个人掏空爱另一个人了,纵然我无半分可能。
武元帝犹在梦中,他问我:“去哪儿?”
百年前也有人问我,“你得了云裳羽衣,天地不能束你命数,你要去哪儿?”
百年前后,我的回答都一样,“还他。”
我面对业火红莲,轻轻笑了。
“这一天,我等好久了。”
我手上缠着千百年来搜集来的他丝丝缕缕残魂野魄,裹着云裳羽衣。云裳羽衣可以重塑魂魄,红莲炼化,由我枯骨为引,回到主魂萧韶身上。
我把一切还他。
换他还我,一个天地都束不住盖世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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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很灼人,是我很久不曾感到的温度。
赤色火焰中,我听到萧韶叫我:“阿宛!”
竟然流了泪,泪眼中他对我说:“阿宛,还了那衣裳,我们,回家去。”
回不去了。
我不悔的,即使他对我没有情爱,有那句话,也就够了。
我感到久违的温暖,百年前,洛霞仙君对着我的白骨残魄叹息:“他还在,天上地下,你去找他吧。”
云裳羽衣落在我枯骨那一刻,像如今一样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