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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5 ...

  •   园艺社的部活室没有开灯。幸村坐在单人沙发上发呆。他是个能够清楚地看见自己发生了什么变化的人。诚如白石所说,不再打网球的他会产生性格的缺陷,毕竟那是他的一部分。在他漫长的生命中,已经有一块地方提前崩塌了。
      没有人相信他会放弃。这是他自己都不会相信的事。他只是比别人更多地遭遇了宿命般的苦难,岁月的褶皱里藏满了世俗的打击,因而更早地产生复杂的观点,更早地对坚持感到迷惘。
      从某种程度而言,他与村江松梨子应当是同一类人。只是他们各自天分不同,即便同途也未必能够同归。幸村后来去过一次村江打工的咖啡馆,只看见原先同她在一起的长相中性的女生在那里擦拭桌子。对方看见自己停了手中的工作,面无表情道:“松梨子回家了。出了一点事情需要她处理。”
      男生微微点头致意。中川又匆匆抹了几下桌子,还是没有按捺住,冲着幸村补充道:“她很希望能同你做朋友。”他依旧点点头:“我的荣幸。”实际上幸村能够感觉到之前村江使的障目法,隐约能猜到她的真实意图在哪里,谁的身上。即便被欺骗,他也没兴趣与人计较,也不会因此而迅速讨厌一个人。他只有很多无感。无感,无感,无感。

      白石说,你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吗,幸村君。
      幸村没有回答。他知道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情感正在发生什么变化。在最初的□□的疼痛过去后,是漫长的不见尽头的对失去之物的思念和现存之物的淡漠。
      白石又说,连我这样的外人都已经看出来了。
      幸村回答,我知道。

      我知道。
      我知道。
      我知道的啊。

      村江站在家门口,面对着的是已经锈迹斑驳的铁门。租房很小,家具稀少,因而也并不觉得十分拥挤。里面布置简洁干净,任何一处都没有多余的囤积。她进门时,母亲正在做早饭。屋内窗帘全都拉开,阳光洒进来通透亮堂。但村江知道在晚上这里是什么样子的。只有在晚上,没有慷慨阳光的庇护时,这个时候,这里才会呈现出无法改变的清贫本质——全家三人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围坐着伤痕累累的木桌,吃着极少改变的菜式。周围的墙壁会忽然显现出白日里没有的暗沉,一些墙粉已经剥落,虽有过修补但维持的时间并不长久。这是负债的生活。而现在,真正的欠债人又再一次潜逃。
      村江美惠见女儿回来,朝她微微一笑。莫如说外人,如果不是榻榻米上没有了那个往常一直躺在上面的男人,连松梨子都未能马上看出这个家里发生了什么异常。村江美惠端了米饭和味增汤出来招呼她道:“过来吃早饭吧。”
      松梨子没有说话。她放下包慢慢走过去,和母亲沉默着一同吃起饭来。
      饭后女生收拾了碗筷,走出厨间时看见母亲从卧室捧了个雕饰精美的盒子出来。这大概是旧日光辉的最后存物了,是美惠结婚时的嫁妆之一。她在榻榻米上坐定,示意松梨子过去。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不回来安定在学校上学也没关系。”说着村江美惠打开盒子,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摆在两人中间,“只是这次忽然觉得,你已经上大学了,有些事情和状况该告诉你了。这是家里的存折。目前为止你父亲的欠款已经还清了四分之三。还有这里,是曾经借钱打过的欠款,其中有些已经还掉了,剩下的那些我多次上门将钱送过去他们都不愿意接受,是他们帮助我们的,所有欠款上的人你都要记住,日后他们有了困难也一定要坦荡相助。另外的就是家里的户口本,你的出生证明和一些其他的东西,以后可能会有用处,你也知道该在哪里找到他们。”
      村江忽然抬头,盯着母亲,有些不解和恐慌:“妈,你要去哪里吗,为什么忽然和我说这些,说了那么多日后,难道我的日后你就不在了吗?”话音未落她的脑门上便挨了重重一掌,美惠笑着痛骂道:“说什么话呢,只不过和你严肃地说了会话,你想到哪里去了。还有,”美惠整了整衣襟,“你爸爸的事,我不打算去警局了。我和他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知道他最终一定会自己回来,所以你用不着担心。我和他之间并不是能够轻易割舍的,即便他后来公司失败一蹶不振,误入歧途后连累家庭,但这是我当初做下的选择,我想背负这个责任一直到死。只是一直都让我深感抱歉的是你。”
      空气大概是静止了,阳光凝滞在墙上,死死粘在了一块脱落了墙粉露出的深色水泥上面。村江听见了自己的呼吸,感受到自己的胸腔一起一伏,而在对面的母亲盘坐在不动的琥珀般的光线里,神色平和,只有从眼睛里流露出的自责和歉意一直流淌进空气里去。村江垂下眼,听见母亲用缓慢的没有大起伏的声音问道:“钢琴,还喜欢着吗?”
      村江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美惠全都收进了眼里。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难过:“那场比赛的爆料虽然被野原家的人压了下去,封锁了各方消息,但还是稍微在私底下流传了开来。他们家太过精明,买通了你和另一个选手藤原,导致后来被曝光,受到伤害的只有你们两个人,却对他们的女儿毫无影响。”
      女生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三强赛时,第一场对阵选手是她同藤原晴美。两个人差距较为悬殊,极其被看好的村江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输给了藤原。然而这一切都只是给那和村江实力不相上下的野原千代子做垫脚石。最后被人发现第一场赛的端倪,将一切抖落于天下。然而他们所谓的真相,也都受到了早已被买通好的蒙蔽。他们以为是村江受贿于藤原才故意输掉了比赛,却不知道真正的黑手是他们理所当然的冠军。
      美惠伸出手,安静地覆在松梨子的手背上:“虽然当初是多亏了你,拿到那笔钱,还清了你父亲一半的债款。但是至今我都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正确的。牺牲你的理想来换取我们稍微好过点的生活,这件事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自己的失败。”
      村江抽了抽鼻子,笑道:“没关系啊,对于我来说,这是我的选择,所以这也是我要背负到最后的事情。”
      闻言,母亲的表情却并未释然,反而更加担忧地望着自己。村江感觉到脸上有热流划过,抬手一触才清楚是自己的眼泪。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走过,她一点一点嚎啕起来:“可是我为什么要有那样子的父亲?!为什么我不能像野原一样,买通别人的为什么不能是我?……”美惠的眼眶湿热起来。她紧紧攥住村江的手,闭上了眼睛。

      世界的光明之下,隐藏着多少污秽的场所,进行着多少不明的交易。有阳光的地方必然有阴影。能够登上顶峰的人,是踩着多少人的尸体前进的。所有委屈的喷薄也只能在阴影里进行。被牺牲的人生产恨意,站在高山享受阳光的人施舍温暖,守恒世间的情绪与能量。所有看似的不公,都只是为了拼尽一切争夺自己的公平。村江坐在回程的列车上,想起曾经多少个夜里对无能颓废的父亲,对掌控着别人的生杀大权的野原,孜孜不断地委屈着,痛恨着,不屈着,却又同时释然着,挣扎着,放弃着。
      在列车即将抵达学校时,远处的地平线微微散出了黎明的曙光,清浅的蓝色一点点向更高处蔓延着。村江忽然想起三强赛结束时藤原晴美对自己说的话。
      她说,对于我而言,参不参加这个比赛无所谓。我一点都不喜欢钢琴,只是迫于家庭压力学习的而已。就算这种事情被发现我也一点都不会难过。和我相比,最惨的人,是你这样热爱钢琴的人。说罢她对村江灿烂一笑,又补充道,希望你能坚强一点啊。
      事情曝出后,藤原笑着承认自己施贿一事,而后干干脆脆地消失在了钢琴界,像是达到了自己的某种目的一般。
      此刻村江想起藤原的话,想起了应当同样在黑暗里徘徊的幸村。只是他与她不同。他的不幸仿佛是天意为之,而她的不幸,全是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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