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道相迎》凉风吹变

31、第三十章

　　三十 Y

　　指一勾，箭离弦，脱靶。弦音响起时，林若愚已经预料到了，是这一组箭中第三支脱靶的。论体力和定力，林若愚自诩不比人差，既往室内标25米的成绩他是拿得出手的，然而这次射个10米热身靶，最好的一箭也不过7环。身体条件没有太大变化，林若愚很清楚问题出在哪里，心无法止水，从程云鹤说“对不起”开始。

　　昨晚，或者说今天凌晨，林若愚确实是想留程云鹤下来的。他不至于认为程云鹤深夜来义务做手术是为了自己，但不免有些感动，所以想趁着术后向程云鹤表达感谢。
　　在推病人进入ICU前，林若愚回头望了程云鹤一眼，本想开口叫程云鹤等他，却见那人低着头一脸疲惫，觉得十分过意不去，硬把话语吞回肚里。
　　在ICU，林若愚被徐健雄介绍给二线副主任医师曹清风。先是讨论了一番病情，林若愚把梁主任提到的要点和自己的看法条理分明地交待清楚，然后话题不知怎样地竟转移到林若愚和不在场的程云鹤身上。在众人面前看着关于自己的视频，还是唱《帝女花香夭》那段，林若愚不禁有点害羞，全程没有看自己只看着视频里的程云鹤。
　　虽然灯光昏暗，镜头晃得厉害，但林若愚发现了之前没有发现到的：开始唱时程云鹤面向大荧幕，绝对能看清歌词，又怎么会唱错闹成笑话？记得当时程云鹤对他说“终于肯笑了”，林若愚心头一荡，仿佛明白了。是故意唱错的，程云鹤故意制造笑点把众人的焦点引开，以避免他因男男对唱而难堪。
　　难怪程云鹤在听到自己说“您是一百步那个”时会摆出委屈的表情，他又怎么会是一百步？最开始确实有逼迫对唱的意味，可后来诚恳救场，如此种种，自己看不清辨不明也罢了，还对他的关心出言讽刺，令两人之间再生嫌隙。想到这里，林若愚只求快点回科室，好好跟程云鹤道歉。
　　在下降的电梯里，林若愚听徐建雄说“你和阿鹤在闹别扭”的时候，心里一慌，这种词不是应该用在情侣之间的吗，自己和程云鹤被人说到一块去，又算是个什么？下意识地对徐建雄摇了摇头。
　　回到科室，林若愚环视一周，值班护士和研究生已经开吃宵夜了，偏偏不见程云鹤，他忍着没问程云鹤的去向，心里却不是滋味。而徐健雄则坦然问起，林若愚在一旁装作看病历，竖起耳朵听到护士黎婉仪说程总拿着外卖离开了。“嘶”，手一翻页，撕烂了病程首记一大角，声音清脆得引来众人的目光。
　　桌上剩两碗酥面，林若愚没心情吃，送走徐健雄后，转头去更衣室打开自己的柜子拿出那包黑冰爆珠，走到办公室外的阳□□自吸了起来。狠狠地吸入，慢慢地吐出，放空身体，把恼人的思绪也随着烟雾离自己远去，消散在黑暗之中，没有痕迹，然而为什么心还是隐隐作痛？

　　有些事林若愚以前从没想过，现在没想通过，他不想想，不敢想。可在第一根烟还没吸完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声响，侧身一看，这个人，怎么就是这个人，逼得自己想无可想却不得不想，欺人欺己皆不行，如果这份心情不是在意又是什么呢？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手都是抖的，吸一口烟壮胆，眼睑垂下，低声说道：“我以为您回去了。”
　　伴着程云鹤靠近的脚步，心跳加速得可怕，这八年间未曾有过。火，应手而起，在风里摇曳不定，在心里更是如此，欲望忽明忽暗。林若愚暗自叹了口气，眨眨眼睛直视程云鹤，鼓起勇气说道：“咬一下。”辛凉的味觉让自己瞬间提神。
　　下一秒，程云鹤的反应太逗，眉头一高一低，眼睛一大一小，鼻根部皱出细致的纹路，嘴巴微张，双唇扭曲着显得柔软无比，一边咳一边摆手。可爱，实在太可爱了，林若愚知道这想法很吓人，却忍不住弯下腰，发泄般笑个不停。
　　然而再下一秒，笑声戛然而止。
　　“对不起，阿愚。”第二次，叫得如此亲密；第二次，道歉。脑海中很多画面逐一闪过，被骚扰时这人轻蔑的表情，入职当天这人说“多多指教”的话语，图书馆前这人诚挚的笑，十一假期前这人与女人的吻……是的，不是龌龊的潜规则，可也不是喜欢自己，都猜错了，大错特错！“我当时只是觉得好玩，没有多想……”只是好玩！
　　搓灭烟头的指腹很烫、很痛，烫得再跟这人多呆一秒都受不了，痛得再看这人多一眼都要流下泪来。明明友人已警告过自己保持距离，明明自己也预测过这种情爱游戏的不良后果，但他林若愚其实还没有正式开始玩，结局就已经降临得让他措手不及，羞愧不堪。离开吧，睡下吧，醒来后，会好的。

　　“你今天的状态有点离谱啊。在古代的弓道场，心有杂念可是要被请出去的。”射箭馆的吴教练在林若愚身后说道。
　　林若愚放下弓，转身，微微鞠躬，说道：“真的不好意思。”
　　“没有，没有，只是吐槽一下。我帮你调调瞄准器。”
　　“已经调过了，”林若愚保持着箭步，左肩对着靶心，摇头道：“您说得对，确实心有杂念。”
　　“叫你不要想是不可能的。但有一个改善的办法。”
　　林若愚好奇地问道：“什么办法？”
　　“你的杂念有一个根由吗？如果根由是个人就好办了，像打小人一样嘛，想着一箭过去，射穿心脏，搞掂。”
　　“射以观德，君子之学，存心复性，这可是您教的，怎么就变成‘打小人’？”林若愚轻笑道。
　　“意思是抓住主要矛盾，把杂念归一。赶紧试试，不要死脑筋。”
　　“好！”林若愚调整了下身体，左手持弓，右手拿起这组箭的最后一支上好，抬手扩胸，把靶心想象成程云鹤的心脏，透过瞄准器瞄准，一咬牙，箭破空而出。
　　“呵呵，我都说有办法对吧！小林，你对这个‘根由’的执念可不是一般的深！”
　　看着目前为止唯一一支正中靶心的箭，林若愚有点不太相信，迟疑地说道：“也许吧，不过我想，应该不会持续太久。”

　　晚上，在家吃过饭后，林若愚慢吞吞地收拾了一番才坐上公交车回出租屋。车里，他收到石真的短信，短信上写：“记得明天起开始轮科，我值班不回去了，明天普内见。”定眼看了足足三秒钟，林若愚终于反应过来，跟梁主任和心胸外负责考勤的刘盛权分别发了条短信，交待明天轮科事宜。
　　保持在短信界面里，拇指上下滑动，滑到底又滑回上去，其中程云鹤的短信刺眼得很。这人作为同组的上级，林若愚本该把轮科的事首先告知他。然而点入，看着最后那条短信还停留在程云鹤生日那天：“我也回家了，以后再说吧，晚安。”真的回家，还是和李小姐一起过夜，不得而知，林若愚笑自己太上心，返回、退出，不发也罢。
　　下车后走入省中，看看手表21:37，林若愚选择从住院部一号楼侧边的消防通道上科室。楼道很黑，他慢慢踱步，临到七楼，停歇一会，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常闭门走入科室。第一个反应便是庆幸没被程云鹤发现，第二个反应觉得自己何须偷偷摸摸，于是挺起胸膛走到更衣室，把印有自己名字的白大褂通通拿走，默默离开。
　　走出一号楼，林若愚抬头望着月亮，想着从明天起暂时不用回心胸外，不用见程云鹤，身心顿时舒畅了不少。可惜事情并不如他所愿。

　　八号当天，林若愚来到普内，换好白大褂，心想程云鹤会不会发现他不在科室后问刘盛权他的去向，会不会打电话来兴师问罪，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林若愚索性把手机调到了静音。从交班、轮科医生自我介绍、分配组别，再到查房，林若愚装作无比专注的样子去适应新科室的人事，故意不看手机，却无法否认心念着那个人。
　　林若愚说不清是希望程云鹤找他还是不找他，当那把声音在身后突然响起，犹如滔天巨浪，拍打在项脊、在心底，吓得他微微颤抖。没来得及反应，下一个巨浪又来，直接抓住他的肩膀往后拽，逼得他踉跄一步，轻呼一句：“放手。”
　　这一处钳制松开了，却扣住另一处，像烙铁一样，抓得又热又紧，粘着皮肤，只要一瞬间，鸡皮疙瘩从与程云鹤接触到的右手手腕遍及全身。林若愚猛然抬头，在程云鹤眼里分明看出破罐子破摔的放肆，不敢挣扎得太过厉害，怕这人当众做出更加无所忌惮的事来。
　　每一步都引来他人侧目，牵扯的一路仿佛很长、很长。林若愚把焦点放在程云鹤身上，高大的个子、宽厚的肩膀、有力的双臂，跟女孩的纤细柔美有着天渊之别，怎么就会对这个人有着异常的悸动？难道，男人也可以？突然，林若愚想起毕业礼那天夜里的梦：寻找圆圆的时候，有个人站在光里。现在程云鹤的背影与梦里的重叠，似梦似真。
　　一进入常闭门后的空间，林若愚用巧劲卸下程云鹤的手，做好这人发飙的心理准备。原本是自己理亏没有告知程云鹤轮科的事，谁知一提及那晚道歉的事，林若愚内心的怒火被勾起，假装听不明白程云鹤的责问，语气淡漠地放出狠话。
　　“……到底要多久，多久，你才能回到我身边？”
　　“回到我身边”、“我身边”、“身边”，在这上下沟通的楼道里、在耳里、在心里，这句话回荡良久。像是哀求的语气比壁咚的杀伤力更大，这回巨浪从前面当头而来，把心头的怒火浇灭，把内里的情绪激荡破碎，空空如也。究竟是什么意思？你身边不是有其他人了吗？我又何时在过你身边？以前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也，不一定有。
　　“唉，博士轮科一年，明年这个时候才……”
　　“不行，太久了！你也想早点回科室的，对吧！来，我带你去医务科商议。没事的，放心，有我在。”
　　林若愚双脚定在原地，长痛不如短痛，决绝地说道：“程总，不用！不轮够一年，没有规培证，会影响晋升。”
　　“这个你不用担心，轮科表什么的随便写写，主任签名我帮你搞定，顶多就定期参加一下出科考，你绝对没问题的。”程云鹤的手不再压在墙上，而是抓住林若愚的肩膀，轻轻摇晃。
　　林若愚看着这人又是一副委屈的可怜样，有了免疫力还依旧心痛，闭上眼睛又睁开，皱着眉头，声音不免带着颤抖，意有所指地说道：“是我不懂，还是您不懂？不可能的，程总，不可能。”
　　沉默了好一会，林若愚只想尽快离开，正要转身，却听程云鹤焦灼地说道：“别，别用后背对着我，好不好？转过来吧，我说完最后一句便走。”
　　最后一句？不是如自己所愿吗？快点结束吧！林若愚麻木地转回去，忍着内心滴血，正视程云鹤。这个人眼睛红得厉害，像一头困兽，鼻翼颤动，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懂不懂我不知道，也不管，我就是不懂。你不回去，行，我过来！”
　　说罢，率先离开，留林若愚在原地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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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