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卿书》飞飞鸭

2、纠纷

　　长青一怔，似是被这一点泪光所迫，气息竟缓了一瞬。不过一瞬，重卿已收了泪光，仍是好整以暇地面容，她的眉目本就浓烈，肃了容颜之后，有迫人的威严，唇角硬生生逼出一点笑，她道：“长青，你竟还知道什么是大家？我启蒙之师为当今太子太傅冯大人，幼时便跟随在太后娘娘身边承她老人家亲自教导，重家虽不敢忝居大家，可重家的功勋，全靠父兄浴血沙场以命相搏，从未弃了世族之尊。我不敢说承了重家风骨，到底也受了冯大人和太后的教导之恩，不能让人平白辱没了去。今天，我便指点你几句，何为大家。”
　　她说着从榻上立起，华贵的正红衣裳随着她的动作光芒流转，重卿微微仰头，眉间像是聚了夏日里最灿烂的日光，映得她的眼睛摄人的亮，漫过精致如玉琢的脸，长青却仍迎着骤然的光盯着她的眼，眼角竟然凝起一点笑意，眸中却仍深得似墨，道：“倒要请重小姐赐教了。”
　　重卿道：“所谓大家，生来享受世人所不能及的锦绣富贵，也要承担起对宗族家国的责任。你为何娶我，今日我已从你那位小妾的口中听说。既是已经娶了，我便是你名正言顺的正妻，新婚夜不归，为了小妾来问责正妻，我倒要问你，你沈家可知规矩方圆？世间可没有只享便宜的好事，你沈长青既是欺骗在先，只当我愚钝，识人不清，可自此以后，你既是有求于我，要靠我的名位保住你那个小妾，就给我摆出一个样子来，我重卿，从来就不是泥捏的菩萨。”沈长青神色莫名道：“方青今日跟你说了什么，你又为何问责于他。”重卿的嘴角微微抿起，像是枝头不堪盛时花朵的重压，带出一点点刻薄的笑意：“我平生最看不上的，便是喜挑拨离间，玩弄心术之人，她今日所说，左不过是几句关于你们过往的酸话，但触了我的霉头。你回去只管告诉他，此后只管呆在自己的院子，不要到我眼前乱晃，惹我不快。她所求的东西，或许我曾经珍重，不过现在，”她笑意加深，“我不想要了。”
　　长青仍是沉沉的眼色，“重卿，三年前我战场失利，伤重将死，是方青救了我，为了报答，我允了她伴在我身边，她所求的，不过是伴我左右一生平稳。富贵平稳，你从来不缺，伴我左右，想必你也不稀罕，纵是分她一毫，又能如何。”重卿上前一步，她本就身量高挑，又站在高处，竟和长青齐平，“你说的不错，救你一命，以恩相携，虽我不齿，也无可厚非，他出身寒门，自然明白攀上你这棵大树便可得荣华富贵，她所求的，我的确不甚稀罕，不过现在，我不想给。”长青拿起重卿置于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道：“你和我想像中的不一样。”沉黑的玄袍拂过木塌，他轻笑，“不过重卿，带她入府之时，我便允了她安稳平顺，我从不是毁诺之人。从此以后，她不会招惹你，可你也不能再为难她。”重卿从高处俯视着主人一般坐在木塌上的长青，黑眸几番明灭，殷红的早梅从窗缝中飘入，落在她的发间，有一种摄人的艳，最后她道，“长青，你把我看得太低了。现在我觉得，或许你不值得。”长青躺下，懒懒地遮住眼，也掩去眼底突起的一点情绪，道：“是我对不住你，但你太固执，也太骄傲。”
　　潋墨倒退出屋外，合上房门，窗外仍是倾盆的雨，窗内的灯火熄了，雨打在窗纸上，沙沙地响。

　　“你和重卿不过刚刚大婚，便要远赴边疆？”老夫人的脸色不甚好看。
　　长青一身玄黑，旁边坐着的重卿正红的衣袍，挽袖上绣着暗色蔷薇，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他喝了一口茶，外头的凉风忽而吹进，带来一丝梅花的暗香，“圣上隆恩，本免了我这趟辛苦。可我既承了将军之职，总不该因一点私事误了战机才是。好在重卿出身武家，愿随我前往，不畏辛苦。”老夫人面色稍霁，缓缓道：“边疆苦寒，重卿终究是女儿家……”重卿微微笑道：“母亲不必忧虑，我自小便是在军中长大，何况此行副将董山曾是我父亲部下，所率军队铁虎军也是从旧时我父亲的安定军分支而来，我随夫君前行，于军中稳定也是助力。”
　　老夫人终是担忧道：“好好的男儿，还需夫人借力建功立业不成？”“老夫人，将军，方青自请跟随将军前往，服侍将军。”方青从门外木廊急急走进，伏在地上哀哀请求，微弱的天光从她身后映过来，天际一片氤氲的青色。重卿不动声色地转过了脸，目光未曾在方青身上沾过一沾。
　　长青看着方青伏在地上的身影，脸上带了一丝暖色，道：“你在家侍奉母亲，代我和夫人尽一尽孝道。”他顿了顿，视线掠过重卿微侧的脸，接着说，“不必担忧。”方青颤了一颤，抬起头看看堂上几人冷肃的脸，眼中聚了一点水光，纤长的脖颈微微弯曲，老夫人神色一凛，正待发怒，长青抢先道，“还不出去。”重卿看他一眼，若有所思。方青秀丽的眉眼中掠过一丝后怕，行了一礼退了出去，长长的堇色裙摆拂过木板，门旁的石浮屠上落下几片花瓣。

　　出征之日，铁甲军队在城门列队而立。
　　队形前头立了两匹红马，是极品的汗血宝马，举朝之力也不过数十匹。两个披了银白铠甲的人骑在马上，一个清俊如松柏，一个浓艳如海棠，身后的士兵眼中皆是爱戴，他们年轻有为的将军和从小看着长大的重家小姐，真正是相配的很。
　　长青举起长剑正欲举兵出行，身下的马匹却传来不安的嘶声，重卿眼光微凝，手中长剑似水一剑挑落了马后一个格外瘦小的士兵头盔，如绸的长发倾泻而下，军中哗然。
　　长青眼色黑沉地望着扮成亲卫兵的方青，副将董山打马上前，斥道：“随军出征岂能儿戏！小姐是得了圣上谕旨随同前行，这位夫人又是得了谁的旨意竟敢在大军出征前横生枝节？”士兵们一齐叫好，“竟敢阻碍出征……”“胆大包天”“这又是谁”周围的窃窃私语传入方青的耳内，她面色更白，几乎站不住，不由抬头哀切地看向长青，长青顿了顿，抬手止住了周围沸腾的人声，他不看方青，却看着重卿，缓缓道：“这是我家中侧室，怕是母亲不放心我和夫人无人照拂遣他随军而来。备辆马车来。”重卿坐在马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冷声道：“既是母亲之命，方青，你便随我们前往。”董山皱眉，上前一步，“小姐，这……”重卿手遥遥一抬，硬生生压下他剩下的话，接着道：“只是随军出征不比家中后院，没有一军主帅风吹日晒，将士们苦苦徒步而行，你一个后院妇人倒安坐于马车之理，军中物资只为败退敌兵所备，断不能做如此之用。你且去后头随军家眷的驴车上坐着，别误了行程。”周围一片应和之声。
　　方青心中暗恨，随军家眷多是贫苦出身，驴车又风吹日晒，她已贵为将军侧室，重卿竟这般折辱于她。自是面色不愉，只站着不动。士兵见她如此做派，一片鄙夷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