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卿书》飞飞鸭

1、初遇

　　江南四月铺天匝地的温润花香，满眼都是灼灼桃花色，沾雨欲湿。
　　华裳的姑娘依依立于桃花树下，素白的手执了孟竹宗的纸伞，伞微微抬起，露出一双冰冷的眼。青衣的丫鬟捧了大氅小心翼翼地规劝：“还请小姐添件衣裳，别再为了沈将军坏了身子。”华裳姑娘冷笑道：“这又奇了，他千方百计要见我，却又违约。”声音似泠泠珠玉渐起，清冷的眉清冷的眼，略带了些许低郁，淡漠的嘴角紧紧抿起，眉间稍显懊恼，温婉如玉的美人。
　　巷口处传来一声低笑，“姑娘太过武断，在下并没有失约。” 蓝衣的身影逆光执伞，长身玉立。随着他渐渐走近，似乎万物静止，让人只想看清他的脸。他静静抬眸，直视着姑娘的眼，眸色里似沉了星辰大海，丰神俊朗，眉目含笑，不像沙场浴血的修罗，倒像是寻常富家子弟。姑娘不动声色的后退了一步，那是江南阴雨连绵的天气，她却从他的眼中看见了最璀璨的星光。沈长风微微低头，面前的女子沉静如水，出身豪贵，一个合适的正妻人选。他弯了弯眼角，盯着她发间的暗色蔷薇，“重卿，你可愿意嫁于我？”姑娘素色的手骤然握紧伞柄，面上却是一派沉静，“你若是要娶我，就该托了媒人去找我父母提亲。”他漫不经心的笑了笑，“我要娶得是你，所以要问你的想法。”姑娘突然歪头笑了，“若是我不愿意呢？”他还是看着她鸦色发间的蔷薇，“那我就另娶别人。”顿了一顿，他又接着说，“但此生心里都会有你。”她扭头看着青衣的丫鬟，“潋墨，我们回去。”潋墨恭敬上前掺了她缓缓离去，长风面色沉静，嘴角一缕意味不明的笑意，丽色的身影快要消失在巷口时，她倏尔转头，“你若真想娶我，三日之后来我家提亲。”那年四月的小巷，尽头处满是灼灼芳华，几欲要迷了她的眼。
　　三日之后重家殿堂之下，大红的彩礼触目皆是，小丫鬟在高楼上偷偷张望，又掩嘴笑说：”小姐，沈公子果真来提亲了。“身后重卿低头做着绣工，刻意冷淡的眉间掩不住心底的欣喜，恰似一树海棠在瞬间开到了极致，是让人无法直视的艳色。这是她一生之中最美最好的时候，她把最好的自己托付给他，原是要嘱托他好好珍惜，却不想话没出口，就死在心里。
　　正在绣的手帕艳红喜庆，是新婚的颜色。

　　新婚之夜她独坐于洞房，手里握着刚绣成的手帕，桌上一对龙凤烛静静燃着，听说若是它们燃到尽头，夫妻便可以白首到老，岁岁相守。龙凤烛燃了一夜，终于在天微亮时熄灭，而重卿也看着它们到天明，他一夜未归。
　　守在身边的潋墨声音略带哭腔，”小姐，将军他……“她微皱了眉，冷淡开口：”龙凤烛平安燃尽了，我和他必定会白头到老。当日是他愿娶我，他不会骗我。“直至今日，她还不愿相信他待她并不好，只记得初见时他轻轻的笑，问她可否愿意嫁给他，君子一笑，春风万里。
　　”潋墨，替我更衣吧。我们去请安。“铜镜里依然是如花的容颜，凤冠霞帔，一夜枯坐，她不曾乱了妆容。
　　他早已候在门外，身上却不是昨日的重装，只着了寻常的红色衣裳。依然是清俊的脸，从容的笑，”重卿昨晚好睡？“初为人妇的姑娘唇角含笑，眉眼间似春来解冻，尽是暖软的笑意，”一夜安眠。“他们携手入堂，上座是他的父母，身旁立着粉红衣裳的女子。她从一旁潋墨的手中接过清茶，恭谨跪下，奉茶给他的父亲和母亲，从此也是她的亲人了。扶着潋墨的手正欲起身时，她抬头正对上那粉色女子的目光。那女子明丽如珠玉，眉间却不见明朗开阔，只见一派江南似水的柔情，目光软软，她微皱眉头，若无其事的起身。长风嘴角轻勾，拉起她的手，老夫人笑言:\"长风在你之前只有一个小妾方青，也是卑贱出身，如今有你，我们算是放心了。”粉衣女子轻咬下唇，眼中不忿之色渐浓。
　　待到行完礼，二人携手而行，“春光正好，你可愿与我同游？”她眯了眯眼，抬头看着他，漫不经心的举手遮住日光，“早先听说你有一位风尘出身却极其宠爱的小妾，可是真的？”长风眼中星光愈盛，“确有此事。”她又问，“你昨夜是宿在那里么。”他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她遮着眼睛的手，“昨夜……”她急忙打断他的话，“你是真心爱我么”，他眼神几番明灭，“你是我的妻子，我自然会待你好。”她定定得看着他，依然是那双星光璀璨的眼。良久方才抽回手，兀自转身，“春日乏困，怕是不能陪你同游，对不住了。”身后的人神色淡淡，衣襟散在和融的光里，不远处有孤笛渐起，声如碎玉。
　　主仆二人行过转角，方才的粉衣女子扶着小丫鬟的手渐行渐近，音容婉婉，是江南女子最温柔妩媚的情怀，女子见她，疾行几步上前拜倒：“妾身见过姐姐。”重卿扫她一眼，做了好整以暇的姿态，那女子见她无甚回应，只得尴尬道：“姐姐还不认得我，我是方青。”潋墨在一旁笑道：“我家小姐是家中独女，并没有什么妹妹，你还是叫一声夫人吧。”方青低眉一笑，说不出的婉约风情，像是初生的白莲，不盛雨露的娇羞，“方青还要谢过夫人了，多亏夫人，方青才能继续留在府中陪伴长风。”头顶传来一声嗤笑，方青抬头见面前的女子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眼神冰冷，看也不看就打算绕过她前行，方青膝行几步抱住她的腿，已是泫然若泣，高处红衣清冷的女子厌恶之色愈盛，“老夫人因我身世卑贱，本就对我厌恶，更不让长风将我立为夫人，又怨我迷惑长风，使他迟迟不娶夫人，欲将我逐出府中。若不是夫人深明大义，答允成婚，只怕我与他便要生生分离了。”一股极大的力道生生将她退出，重卿抖抖衣襟，几分笑意凝在眼角，本是清冷的眼显了暖意，一个极和煦的笑，“我要嫁他是我们自己的事，自然是与旁人无干。这成人之美的情我怕是担待不起。我自小就有腿疾，旁人碰不得，方才你又引发了我的腿疾，你拿什么赔罪？”她慢条斯理的抬头看看日头，道：“今日日头尚好，你就在此跪三个时辰吧。”方青楚楚伏于地上，颇见梨花带雨之姿，“妾身有罪，愿意受罚。”潋墨微微笑道：“我家小姐身份尊贵，不方便亲自提点低贱之人。只是,你想要的，不代表人人都想要。还要自重才是。”方青纤纤十指紧紧扣住地面，指尖沁出苍白的颜色。
　　窗外夜雨簌簌，有修竹沙沙作响，是一场豪雨，一滴滴的雨声落下来，紧密的让人连气都喘不过来，心底都泛了冰冷麻木。本该是新婚夫妇闺房之乐，幢幢灯影之中只有红衣的清瘦身影临窗独坐，室内一片寂静，烛油静静滴落，有柔和的光晕。院内却有急促的脚步声，她眼中有微弱的光一闪，“他来了，你猜他是来做什么的？”潋墨连忙挑亮了灯光，重卿冷冷的垂下眼。门轰然被推开，长风踏步而进，带来一股湿润的风，蜡烛的光闪了一闪，他清俊的脸上满是怒容，雨滴从眉毛上坠落，嘴角紧绷。重卿抬头轻笑，“雨夜难行，不曾想夫君深夜前来。”他长眉一挑，“你是我的正妻，我来了你很意外么？”她轻轻的笑，“我知道你会来，也知道你是来找我问罪。可是我想不通，我们刚刚大婚，为何你要问罪于我？”长风眼中有不可抑制的怒色，“方青她体弱，不能久跪。她并未得罪于你，你何必与她过不去？本想你是大家闺秀，却不想妒心如此之声，连蓬门小女都不如。”重卿眼中有一点泪光，这是这一生中，她在他面前唯一露过的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