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浪》万也

4、强者生存（2）

　　顾一宁一推开门就闻到饭菜的香味，厨房冒着烟，煤气灶上架着一个砂锅，醇香的老汤冒着泡，一个接一个，涨到满才溢开来，甜滋滋的香味挤进空气里，挤进狭小的房间里。
　　“阿宁回来啦。”舅妈江燕搓着手在客厅徘徊踱步，回过头冲她苦笑。
　　顾一宁指了指对面的房间，轻声问道：“阿寻回来了？”
　　江燕点点头，抬手摸了一把头发，挡住的一双眼睛又红又肿。

　　舅舅林庆国端着碗筷从厨房里走出来，顾一宁放下书包接过来，在桌上整齐摆开。
　　“别管他，过来吃饭。”林庆国对立在一旁的江燕说道。
　　江燕上前敲了敲林寻房门，嗓音沙哑：“阿寻出来吃饭了。”
　　隔了一会儿，她补了一句：“那妈把饭菜热在锅里，你等下饿了再出来吃。”

　　老旧的吊扇慢悠悠地转着，白色的扇叶投影在墙上，一片追逐着一片。平日就安静的饭桌此刻冷却下来。三个心事重重的人坐在餐桌三角，闻着香味却食之无味。
　　顾一宁想起今天下午落荒逃走的林寻，心里堵着一口气，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林庆国出声打破长久的沉默。

　　“阿宁，在新班级习不习惯？”
　　“习惯，老师同学都很好。”
　　“现在学文就专心学，理科的东西就少费点心。”林庆国瞥了江燕一眼，“上次阿寻吵着要买手机，我本来就不同意，学生一个，净知道拿手机充面子。你舅妈头脑一热倒是爽快，一口答应下来，我想这月底发工资就给你们买一台。”
　　“舅，我不需要手机，没地用。给阿寻买就好。”
　　“这成什么话呢，俩孩子的东西都不能缺。”
　　“阿宁都说不用了，又不是必需品，缺什么缺！再说，孩子们刚开学，生活费、资料费，都是用钱的地方，就你那点破工资填满肚子都困难！”江燕出声道，筷子“啪”地一声重重地搁在桌上。

　　顾一宁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练习册开始做，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很温柔，有抚慰人心的作用。解完最后一道题时，她伸了个懒腰，拉开右边的抽屉。
　　里面装着一大叠牛皮纸信封，未拆封的信全都盖着邮戳，寄出去的信全都风尘仆仆地一一返回。湿润的边角是大西洋的水汽，有着雪碧的味道，很甜很酸。

　　她趴在桌上，将脸压在练习册封皮上，抬手准备熄掉台灯时，手又放下来，眼睛往上，在黄澄澄的灯光下注视着立在桌面的相框。
　　那时林寻十三岁，站在江燕和林庆国中间笑得很灿烂，露出两颗调皮的小虎牙。他和林庆国长得很像，小小年纪轮廓间已有少年的英气。顾一宁在角落里，眼眶红红的，抱着手臂在生闷气。
　　她动不动就发脾气，是因为有人哄着。

　　林寻当时总笑话她，扯着她头发喊她“哭包子”，她逮到机会就和他比身高，母亲知道了，攥着她就打。林寻倒不以为意，他打小就在课本里看到“男孩子发育比女孩子迟”这类说法。

　　直到后来，顾一宁再也不敢拿身高开玩笑，林寻永远停在十三岁，一米四的年纪。
　　他得了矮小症，顾一宁第一次听说这种病。
　　原来亚瑟的迷你墨王国真的存在，世界上真的有那么一群人日日活在被吞噬的恐惧中。

　　“咚咚咚......”
　　林寻就住在她隔壁房间，石膏板隔墙的隔音差，只需轻轻一碰，就有空谷传音的效果。
　　“阿寻，你睡了吗？”
　　“舅舅说......”
　　她听到“砰”的一声，有什么撞在墙上掉了下来，林寻的声音接着响起来：“你闭嘴！”

　　第二天，天还没亮顾一宁就出门了。她昏昏欲睡地倚在公交候车亭旁，清晨的雾打湿整座城，光藏匿起来，人们还在噩梦中沉睡着。对面的早餐店亮着一盏小油灯，半开的蒸笼卷起腾腾热气，老板娘揭起蒸笼布的一角，轻轻呼了一口气，热气向四面八方散开。
　　天又亮了许多。

　　陆续有人走过来，小小的候车亭热闹起来。晨练的老爷爷穿着白色背心，脖子上挂着一条大毛巾，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日出的霞光。上班族提着公文包一只手捧着豆浆，一只手举着手机在聊天，声音高亢，表情不耐。学生眯着惺忪的睡眼，高高低低，像是发育不良的秧苗插在歪歪扭扭的人群中。

　　公交车来了又走，卸下一拨人又接上一拨，如此反复，没完没了。
　　顾一宁没有在等公交车，反而盯着来时的路。
　　那抹身影走得过急，死死盯着脚下，眼镜跟着滑到鼻梁下。赶路的人总免不了多看他几眼，或是好奇，或是害怕，或是轻蔑。
　　等到顾一宁看清他时，身子已经往前，堵住他的去路。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林寻刹住脚抬起头。这下脸上的淤青更加明显，成团的绀青色，还没化开，凝结在嘴角上。
　　他慌张地低下头，想要绕过去。顾一宁动作更快，依然立在他面前，不依不饶地。
　　“不关你的事。”
　　“我弟的脸，怎么就不关我的事！是不是昨天......”

　　林寻大声打断她：“你少来管我！你赖在我家里，吃我家用我家的，跟寄生虫有什么两样，凭什么来管我！凭什么！”
　　他的怨气全都淹没在嘈杂的脚步声中，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这场争执。
　　顾一宁挪不开脚步，愣在原地。

　　她知道那是林寻气头上的话，最伤人，也最真实。
　　一直以来，她小心翼翼地用糖果纸包裹着自己，自欺欺人。林寻的话像一根针，从天而降，刺破她虚无的谎言，让她看清自己不过是一滩淤泥。

　　“阿寻，”她努力扯了个笑，“对不起。”
　　“还有你不想告诉舅舅舅妈的事，都可以告诉我。我会保密的。”
　　林寻动了动嘴巴，似乎想说什么，适时响起的喇叭声扼杀了他的勇气，他走进人群中，被推搡着挤进公交车上。

　　顾一宁耽误了一些时间，跑了一路，眼看着校门就要合上，顾不上喘气，伸脚卡住铁门。
　　门卫叔叔拿着一串钥匙站在一旁，瞥了她一眼。
　　“叔叔，我......我改天请你吃泡面。”
　　这话说得活像一个低配版的方进。
　　顾一宁悄悄拉开一条缝火速钻进去。随着铁门“咔嗒”合上，那串钥匙晃悠着，门卫叔叔喊了一句：“我要海鲜味的。”

　　前面的方进瞧见许俞如，放轻脚步跟上去，又突然跳出来：“嘿，小短腿。”
　　许俞如吓了一跳，手里一抖，剩下半块菠萝油跟着飞了出去。方进在一旁笑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过长的斜肩包垂下来拍打着他的膝盖，完全没有死到临头的觉悟。许俞如抓起面包，像塞炸弹那样扔进他的包里，糊了一手油，追着他就要抹脸上去。

　　顾一宁放慢脚步，跟着他们一起笑出来，心里湿漉漉的。临近早读，操场上黑影被太阳晒干了，八分的生命力留在郁郁青青的草地里，二分精神糊在不知所云的诗句里。她听到围墙上窸窣声，下意识地看过去。

　　徐向天双手扒在墙上，嘴里咬着牛奶盒的一角，看到她也愣了一下，嘴角慢慢扬起，他拿下牛奶盒，晃了晃：“早啊，顾一宁。”
　　刚好太阳挨着他的肩膀，淡化了身后的藤蔓和高楼，服服帖帖地成了他的背影，夺目却不刺眼。
　　不得不承认，少年最是明亮。

　　“顾一宁？”他不知什么时候跳了下来，“是不是很帅？”
　　顾一宁不知怎的，有种看ABC片被当场抓获的窘迫感，说是未免助长敌方气焰，否定又假惺惺不够真挚。
　　“哦是你啊，”她苦笑着加快脚步，“真巧啊真巧。”
　　“不巧，等了好久。”
　　没有我你他，好像一只箭没有偏差射进她心里。
　　“你......徐向天，”顾一宁认真的时候，眉毛会拧在一起，“你要跟我做朋友？”

　　这种小学二年级的问话被她毫不掩饰毫不羞涩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她得找个理由来解释徐向天莫名的亲近，但很显眼，耍流氓更具有说服力。当然她说的朋友就只是朋友，比同学要亲昵一些，比亲人要陌生些。

　　在徐向天眼中，则不然。顾一宁走神的瞬间，他低着头，视线扫过她修长白皙的脖颈时，落在她别扭地皱起的眉头上。她认真的样子憨憨的，十分可爱。
　　可爱？
　　他的视线一触即离，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别扭，连简单的“朋友” 二字都生出了耐人寻味的遐想来。

　　徐向天吸溜着牛奶，一下子呛住，缓了一会儿，磕磕绊绊地说：“谁......谁要跟你做朋友！我才不......”
　　顾一宁松了一口气，嘟囔道：“那就好，那就好。”
　　徐向天炸毛：“哪里好，为什么好，顾一宁你给我说清楚。”
　　顾一宁没有理会，径直向着楼梯口走去。徐向天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将牛奶喝出气吞山河，同归于尽的气势。

　　两栋教学楼的楼梯隔了老远，一南一北的设计，明明面对面也就握个手的距离，偏偏弄出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淡漠疏离。顾一宁昨天送卷子，体验了一把万里长征的苦楚，跑遍整层楼，才从旮旯里找到楼梯。
　　她拐进楼梯时，余光瞥见徐向天模糊的身影。
　　然后她迟到了，李梅站在门口，黑色的连衣裙配上黑色边框眼镜，黑着脸训了顾一宁整整一节课。

　　许俞如坐在她旁边：“一宁，你水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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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大学期间顾一宁摸到宿舍楼下，给徐向天打电话，顺便提了一嘴她一朋友——某学长（学长：我就不配有个名字吗？
徐向天听到“朋友”一词就炸毛。
“谁跟他是朋友。你别乱用词！”
“那要往哪处用？”
他吸了一口气：“不，会吓到你的。”
-----啊，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
我流着汗在写，
你却在吹空调。
-（评论啊评论，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