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浪》万也

1、楔子

　　“喂，你在这里干什么？”顾一宁不知轻重，伸脚踹了几下眼前蜷成一团脏兮兮的小男孩。
　　小男孩留着一头卷发，抬起头恶狠狠地瞪她一眼：“不关你的事，滚开！”
　　她不管身上白色蓬蓬裙，挨着他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你走开！”他一下子站起来，踩在她裙子上。
　　顾一宁看见了，小脸皱成一个核桃，歪着脑袋一本正经地说：“小孩子那么凶会长不高的。”
　　小男孩往旁边走了几步，离得远远地坐下来，气不过又对着顾一宁吼道：“你才是小孩子！”
　　这话才说完，肚子发出一阵闷响。他红着脸抱着肚子转过头去。

　　顾一宁一双大眼圆溜溜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在口袋里翻来覆去掏出一根棒棒糖：“要吃糖果吗？”
　　小男孩快速瞄了一眼又转过头去，嘴巴却不自觉巴咂一下，沾满泥土的手往前又缩回去，最后在顾一宁面前摊开，小声地说：“要。”
　　“你叫一声姐姐，我就给你。”人小鬼大的顾一宁眼睛一溜，笑眯眯地凑过去说。
　　其实他们二人年龄相仿，只不过顾一宁养得好，米饭比同龄人多吃一碗，自然要高大些。

　　她见到小男孩缩回手，也不在意，拆开包装袋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他们躲在滑梯后面，霞光掉在嫩绿的草上，染了一地的虾红色，暖意就在这一片红中铺展开来。
　　她吃的是苹果味，有点酸。
　　小男孩抿着嘴巴，偷偷看着她，手使劲抠着地上的草，力气小愣是没拔出一根。

　　顾一宁学着母亲的样子叹了一口气，从兜里摸出一根棒棒糖递过去。
　　“给我的？”他惊喜地看过来，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干净清澈，宛若星辰。
　　顾一宁瞥见他指甲上的污垢，随手撕开包装袋，拿着塑料棒伸到他嘴边。他低着头张嘴就咬下去，卷发扫过顾一宁的手背，毛绒绒的，像她床头的□□小熊。

　　“哎，你怎么一个人在这？你爸爸妈妈呢？”
　　小男孩眼神一暗，又蜷成一团，脑袋挨在膝盖上侧着身子去看顾一宁：“我不要爸爸妈妈了。他们吵架，还摔东西。爸爸叫妈妈滚，妈妈就打他。我趁着他们去上班就偷偷跑出来。可惜我没有钱，不然我就可以搭车去外婆家里。”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塑料棒的一头戳到他的手臂也没反应，上面留下深深浅浅的红印子。
　　顾一宁前一秒还赖在父母怀里不肯下来，到底是不懂他的郁闷忧伤：“不会的，他们一定很爱你。”
　　世上怎么会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呢？

　　小男孩没有回答，将草莓味的棒棒糖拿出来又放回嘴巴里。一来一回，棒棒糖化成一颗珍珠，被一口咬掉。
　　“每次我爸爸妈妈吵架，我就钻到他们中间去，亲他们，他们腾不出嘴，就没空吵架啦。像这样......”顾一宁嘟起嫣红的小嘴对着自己的棒棒糖亲了一口，然后看着上面一层口水，笑得前俯后仰。

　　小男孩往旁边挪了一下，避开她东倒西歪的身子，不明白她在笑什么，眼睛却跟着弯成一轮月牙。
　　他们没有缘由地笑着，笑成两株狗尾巴草。

　　这个时间，游乐场人迹寥寥，两名穿着制服的保安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各自提着一条手电筒，忽上忽下扫射过来。顾一宁条件反射地看过去，衣袖一紧，回过头，小男孩可怜兮兮地看着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咬紧牙关不肯掉下来，他的声音沙哑干燥，像呜咽的野兽一般：“他们是来抓我的，我不要回去。姐姐！”

　　顾一宁被这一声“姐姐”叫得心头一软，顿时拿出了小孩子过家家当家长的气势。
　　“谁躲在里面？”刺眼的光直直照过来。
　　小男孩一哆嗦靠过来紧挨着顾一宁。
　　她一下子站起来，伸手揪着小男孩的衣领将他攥起来，胡乱地在他脸上一抹，颇为嫌弃地说：“哭什么？”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她往四周扫一眼，抓起他的手从一缝隙中跑出去。深蓝色的天像幕布在他们眼底张挂起来，梦
　　幻般的摩天轮镶嵌其中，远远看过去，像是被遗忘的吊坠，黯淡无光。
　　他们拼命往前奔跑，绕过旋转木马、过山车、跳楼机，风从耳边灌进来，呼吸声都淹没掉，口中还留着腻人的糖味。

　　起初是顾一宁带着他，慢慢地，她体力不支，步子越来越小，小男孩反手牵起她，撒了欢可劲儿跑起来。
　　“哇，你跑得真快。”顾一宁坐在秋千上，晃着脚。她扎着的辫子散开来，扭成一团麻花，只剩一根安安分分垂在身后。

　　小男孩红着脸杵在一旁，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我们班跑得最快的。”
　　“我是我们班最高的。”她不服输地昂高头。
　　“那我是我们班最好看的。”

　　他们这个年纪对于“好看”、“漂亮”是毫无概念的，一板一眼，学的都是大人的口舌。顾一宁翻箱底找不到话来反驳，觉得姐姐就该大度体贴，就站起来，指着晃动的秋千说道：“呐，小矮子，这个给你。”

　　他应该是第一次见到秋千，磨蹭了好久，最后被顾一宁一把按上去，身子僵硬地往前倾斜，死死抓住长绳，腾空的双腿扑腾几下就一动不敢动。

　　“你想不想摸下天空？”
　　小男孩疑惑地眨眨眼睛，没有回答。
　　“我妈妈说荡秋千时离天空最近。你可以跟她说话，这样她就会记住你。准备好了吗？”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顾一宁攒足力气，冲着他的后背猛地一推，秋千扬起来，荡向无边的蓝天，那一抹蓝在眼底放大晕开来，温柔地抚摸着他微微扇动的眼睫毛。一开始他还害怕着不敢睁开眼睛，慢慢胆子大起来，在最高点处伸长手想去够那片天空。也不知道摸到了没有，小男孩笑得很开心，不时回过头去找顾一宁。

　　她左手换右手轮流用力，最后实在没有力气了就停下来和他挤在小小的蹬板上，仰着头看天空。
　　“今天是我生日，我爸爸妈妈带我来这里玩，又不陪我，只顾着打电话聊天，我就了起来，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来找我？不过我记得回家的路，出了大门口就往前走，过了红绿灯向左走，我家就在超市旁边。要不你等下跟我一起回家？我家里有蛋糕。”

　　“蛋糕是什么味儿的？”
　　“草莓的，我最喜欢吃草莓！”
　　他皱了皱眉头，一只手抓着头发认真地思考：“唔，我不喜欢草莓。”
　　“你要不要来？”顾一宁从秋千上跳下来，叉着腰问他。
　　“要！”
　　“那你要给我生日礼物。”

　　小男孩将一头卷发揉成鸡窝，懊恼地翻着裤兜也找不到一份像样的礼物，忽而眼睛一亮，把藏在衣服下的项链拿出来：“这个你喜欢吗？”
　　一条细长的银项链，末端闪着光坠着拇指大小的十字架。
　　顾一宁觉得发光发亮的都是好东西，立马点点头。小男孩得令利索地解开项链放在她手心里。

　　“顾一宁！顾一宁！”
　　他们在游乐场废弃的一角，周边杂草丛生，结结实实地围着两人，从远处看过来只有连成片的绿。

　　顾一宁听到熟悉的声音惊喜地拍了拍他的脑袋：“你快听，那是我爸爸的声音。他们来找我了。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叫他们过来。”
　　她说完就撒手，小男孩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衣摆：“那姐姐你.....你要快点回来哦。”
　　“好，骗你是小狗！”她转身没入草丛里，白色的裙子扬起来，像一只洁白无暇的蝴蝶。

　　顾一宁一见到父母就兴冲冲地跑过去，迎面来的却是一巴掌。
　　她捂着脸愣在一旁，瞧了瞧满脸愠怒的张美珍，又一步步挪到顾国光身边。顾国光心疼得不行，弯下腰就想去抱女儿，手还没伸出去就被张美珍一掌拍飞。

　　“顾一宁你给我站直，胆儿肥了，这么大的地方就瞎跑，没有大人跟在身边被坏人抓走了怎么办？还想不想见爸爸妈妈？”
　　顾一宁生生忍了一巴掌也没哭，听到最后一句立马扑到张美珍脚下嚎啕大哭起来。

　　“以后还敢不敢到处乱跑？”
　　“不敢了。”
　　“想不想爸爸妈妈？”
　　“想，阿宁想爸爸妈妈了。”
　　“过来。”

　　顾一宁抽泣着张开双臂，乖巧地被母亲拥进怀里，趴在她的肩头上哭成个小泪人。攥在手心的项链垂下来，在夕阳底下镀上一层金，璀璨夺目，身后起了风，哗啦啦地吹向天际，吹散一团乌云，吹走半山腰的夕阳。

　　等到了大门口，顾一宁才想起小男孩，挣开母亲的怀抱，手忙脚乱地比划一通，攥着他们就要回去。这时天已经彻底暗下来，月亮还没升起，工作人员指引稀稀疏疏的游人往回走。
　　顾一宁跑在父母前面，心里着急，额头上冒着细汗，白色蓬蓬裙乱糟糟的，半人高的山莴苣聚成一团造了一堵铜墙铁壁，她钻进去，小男孩不见了，只剩下秋千在晃荡着。

　　这就是顾一宁七岁的生日，带着一个小男孩逃跑最后弄丢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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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后来，顾一宁想起了，恍然大悟：“原来我们是姐弟恋。”
某暴躁少年把户口本身份证拍在她桌上：“阿宁乖，叫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