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君至》施庸

41、斯人逝

　　看着顾北庭手持泛着寒光的往生剑，任昊心知这场厮杀在所难免。但，他可是天帝，又岂会打退堂鼓？
　　“住手。”一声不大不小的声音响起，任昊瞬间不留痕迹地收回了已经发动灵力的手。
　　呵，与其他亲自动手，倒不如看一场师徒相杀的好戏……
　　说话的正是沈棠。他的声音不大，却莫名带着难以抗拒的威严，神魔两军不约而同停住了手，朝同一方向看去。
　　只见沈棠被隐隐的白光笼罩着，俊美无暇的脸上虽平静毫无波澜，但却散发着无形的神采和压迫感。他的手中，那把无名的剑，却因了结无数妖魔的性命而闻名天下。
　　真乃天人也！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战神的光彩！沈棠一步步缓缓穿过战场，两军都不由自主各退回两边。两军尽头，是目光沉沉的顾北庭。
　　两人无言对视着。拔刀相见的日子终是来了，像是不可避免的宿命。
　　“收手吧。”
　　他再次道。
　　顾北庭依旧摇头，反问一句：“如何收？”
　　沈棠被他这一问，反而一怔。顾北庭见他哑言，又道：“师傅，我最喜见你不知所措的模样。”
　　“师傅，你说……”
　　“我如果偏要搅得这天庭天翻地覆，毁得这众生不得安生，你要如何？”
　　“再废我一次，丢到荒世？”顾北庭说着，像是回想起在荒世的时候，那种没有尽头的煎熬，以及仿佛被全世界遗忘的孤独又重新浮现，顾北庭下意识的捂住右眼，遮掩住眼中流露出的复杂情感，另一只眼却紧紧盯着沈棠，要把他盯穿。
　　不受控制般，顾北庭举起往生剑，如同无神傀儡似的直指沈棠！
　　心中无名翻涌起躁意，想给眼前之人教训，要他看着生灵涂炭却无可奈何！要他亲眼看着昔日好友同僚喋血痛不欲生！胸中想要杀戮和流血的欲望在不断沸腾，几乎把顾北庭烧红了眼。
　　“唰——”
　　剑刃划过空气的声音。
　　顾北庭敏捷的挡住迎面而来的剑刃，虎口威震。
　　是沈棠先动的手。
　　他的师傅永远都是这么薄情啊，真是让人忍不住想好好教训蹂躏一番，看他哭泣，看他求饶！这样想着，顾北庭开始变得兴奋，带着疯狂。
　　沈棠显然是看到了他眼中隐隐的癫狂，不禁心下一惊，更加迅速的出击。沈棠的剑法简练迅速，处处向要害处攻击，顾北庭却游刃有余的躲过沈棠一次次的攻击，甚至还存心戏弄般之躲不还。
　　沈棠当然知道对方的戏弄，咬牙着更加奋力向顾北庭刺去，毕竟他战斗的时间实在不多，唯有速战速决。
　　见沈棠因为恼怒而微红的耳朵和脸，顾北庭心情竟有点愉悦，就连沈棠带着愤怒的眼，那一双连怒都自带艳意的桃花眼，都令他驰往。刀剑相撞的声音此起彼伏，不断擦起火花。沈棠丝毫不知此事的自己在顾北庭心中有多诱人，他一心攻击着顾北庭的后背。或者说，趴在顾北庭后背的黑影。
　　他早就注意到了顾北庭身后的黑影，当黑影轻轻笼罩在顾北庭头顶时，他分明看到顾北庭脸色开始变得异样，身上散发出的杀戮的气息也越来越浓，他眼中的疯狂令他心惊。甚至他将剑指向自己时，自己心中难以言喻的痛苦和心寒。
　　沈棠可以肯定，那黑影控制蛊惑了顾北庭，只要消灭那个黑影，顾北庭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所以他首先出手，当他看到顾北庭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愕时，他还是忍不住心狠狠疼了一把。
　　这个眼神他曾见过一次的。
　　身体里的灵力在以一种可感知的速度消散着，沈棠知道，自己的灵力即将耗尽了。拉开与顾北庭的距离，沈棠微喘着气，却不甘心。这就是结局了么，若放任顾北庭被黑影牵引着一步步歧途，他当然不在乎一死了之，反正他早就是苟延残喘。可，钟迟明他们呢？天庭呢？众生呢？沈棠扭头看向众神，他们也正紧张的看向自己，这一战，决定着他们的生死。
　　是啊，他们怎么办呢？那黑影明显在利用顾北庭，它的目的是这天下！若不赢，未来将是地狱，而地狱的造就者，就是他的弟子，顾北庭。
　　可现在自己已经到了极限，该如何阻止这一切？他看向顾北庭，后者站在原地，神情有几分古怪，似十分矛盾。
　　黑影笼罩在顾北庭头顶，而顾北庭则表情凝固，踌躇不决。顾北庭在抗拒着黑影的蛊惑，而这却十分令他痛苦，他似乎苦苦挣扎却不得摆脱。而黑影似乎也恼怒不堪，不断在头顶盘旋着。一人一影拉锯着。
　　是什么令顾北庭如此煎熬呢？沈棠突然感到好奇。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之中，他抛下了战剑，玄铁落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众人不解，这么好反击的机会，沈棠却自主丢了剑，那他还拿什么打？唯有钟迟明在人群中瞬间白了脸。他太了解沈棠了。
　　手无寸铁的沈棠缓步迈向顾北庭，一步又一步，神色的平静和坦然，让人误以为他走向的不是如今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君顾北庭，而是走向他的小小弟子顾北庭。
　　沈棠的灵力散尽了，毫无攻击力的他走近顾北庭时，他甚至都没注意。渐渐的，他听清了黑影少年般的声音。
　　它说，杀了沈棠，别忘了他如何毫不犹豫的废了他的灵力将他丢弃在荒无人烟的异世。
　　它说，沈棠是个伪君子，他一直骗他，在他忍受黄沙暴风的侵袭半死不活时，他指不定躺在哪个温柔乡。
　　它说……黑影不断劝说诱导着，可沈棠迟迟没有听到顾北庭的回答，他心不在焉。
　　当顾北庭注意到有片阴影出现在面前时，他才抬起了眼，一眼看见了离自己不过几步远的沈棠。
　　顾北庭也不讶异也不慌张，一双漆黑的眸子中满是空洞。是因为自己啊，沈棠突然明白这一切痛苦挣扎的根源。
　　是自己。
　　他静默一会，开口：“我确实是伪君子，我杀了你的父母与族人，对你做的一切我从不后悔。我对你说的种种都是假的，唯有那一句盼你我永不相见是真的。”
　　“什……么？”顾北庭瞳孔缩小，面孔瞬间变得疯狂扭曲，他快步上前掐住了沈棠的脖子，沈棠吃痛，却不肯改口，说得愈发冷漠残忍，“养你育你我倒不后悔，毕竟你是这样忠心的……好狗。”
　　“你！”顾北庭几乎要拧断面前之人的颈，眼中通红如滴入鲜血，到最后却怒极反笑，松开了沈棠。沈棠随即咳嗽起来，雪白的脖颈上几道鲜红乃至泛紫的痕迹刺痛眼眸。
　　差点，差点他就杀了他，可惜，黑影在一旁观测着。
　　“杀了我。”沈棠道。
　　“你以为我不敢么！”顾北庭举起往生剑指沈棠，几乎咬牙切齿，“沈棠，你猜我有多恨……”“你”字还没说出口，顾北庭就僵在原地，大脑也一瞬间变得空白，只看到红，大片的红。
　　在最后的一刻，沈棠飞蛾扑火般冲向了往生剑的剑刃。出乎所有人意料，也出乎顾北庭的意料。
　　他没想过杀他的，他只是想要他听话，怎么会杀了他呢？怎么会这样，这不是他要的啊……
　　沈棠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头晕，一阵天旋地转，四周有呼喊声，是在喊他吗？记忆里第一次有人喊他的名字，是母亲。等了别人一辈子的母亲，让他开始第一次等候。在对她的眷恋与怨恨中，他开始了漫长的复杂的等待。他等母亲回来接他，他等父亲回头看他。
　　很长的时光中，他都在想为什么自己要经历这一切？他到底做错了什么？看到当他第一次看到顾北庭漆黑的眼眸时，他就知道自己做错了，全都做错了。
　　沈棠回想着，意识却越来越混乱，身体的失重感让沈棠向后倒去，却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莫名的熟悉感。
　　顾北庭瘫坐在地上，抱着怀里的人，将魔力转换成灵力输送给沈棠。转换的过程不仅要花费大量内力，而且输送给沈棠的灵力都如烟华般消散着。
　　周围的人看不清顾北庭的神情，却也不敢出声，可大家甚至往生剑的主人顾北庭也明白，被往生剑所伤的，绝无可能生还。
　　“够……够了。”沈棠费力的握住顾北庭按住伤口止血的手，不断流出的血霎时染红了他与顾北庭的手，并不断从指缝中满出。
　　顾北庭低着头不说话，传过来的灵力却没间断。
　　“看着我。”
　　顾北庭垂着眼。
　　“看着我。”
　　顾北庭依旧垂着眼，如同做错事的孩子。
　　“……看着我”每说一句话就疼的沈棠，依旧坚持着。
　　顾北庭终于看向沈棠，眼底有强忍的恐惧，他看着沈棠嘴角的血，殷红的如木屋前的将离花，人生最痛是别离，而最怕是将离。
　　对方即将离开自己却无可奈何，落泪都是无力的。
　　将离，将离，顾北庭想起当初沈棠向自己说出这个名字的沉重表情，原来他早就料到了这一天么？他那时早就明白，眼前的孩子会了结他的宿命么？
　　“为什么？”
　　沈棠的意识已经渐渐涣散，“假的。……对不起。”话音刚落，沾满血迹的手猛的垂下，如同大朵败落的将离花，华丽而颓败。
　　从沈棠的体内散发出来的光华逐渐形成凤凰的模样振翅飞向天空，久久盘旋，白光照耀了整个天空，也照在沈棠苍白的容颜上。白凤不断哀鸣，最终消散，如萤般的精元弥漫在空中。
　　一如当年战神出的风光，如今战神殒亦是无与伦比的悲壮辉煌。
　　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却也知道，一切皆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