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拉米苏》JakieHermit

6、两难

　　疯狂的雨水狠狠地敲打着教室的玻璃窗，吓得所有窗子都惊恐地颤抖起来，这已经是这个不常有雨的季节里第二场突然来袭的暴雨了。
　　文学史的课堂里一阵骚动，突如其来的暴雨倒是给了学生们一个在魔鬼教授的课堂上光明正大撒野的好机会。这会儿，大概只有两个人还安安分分地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一个当然是魔鬼教授本人，尽管他已经非常努力地在挽救着濒临崩溃的教室纪律，但在这种非常时期平时用的招数显然完全丧失了效力，所谓‘法不责众’绝对是广大学生要牢记的精神准则。另一个安分的人是坐在教室最前排的王若绫同学，她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教授打在屏幕上的PPT，似乎是在其中发现了什么精要，以至于‘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看着王若绫同学所表现出的刻苦钻研的精神和处变不惊的气度，教授总算还有点安慰。一想到这个平时了了的学生终于也被‘爱的教育’给感化了，他不禁热泪盈眶。
　　王若绫倒不是没有听到外面的风雨声和教室里的喧闹声，只是她的脑袋已经够混乱的了，实在没有空间去容纳这些无聊的琐事。或者可以更准确地说，她从来没有把在这里的大学生活当作她必须花时间去关注的一部分，因为她从进入这里的那天起就做好了离开的打算。也正因为这样，她在这所学校里就只有刘丽珊这么一个不请自来的好朋友。
　　现在，按照原定计划离开的时间越来越近了，王若绫却开始犹豫不决起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一旦下定决心就永远不会改变的人，可是显然她错把连褚归为了常量，却没有想到他是最关键的变量。她的任何决定都可能因为连褚的一句话而被轻易瓦解。
　　王偌绫在心底冷冷地嘲笑着自己。当初她就是为了连褚才下定离开的决心的，现在连褚向她告白了，可她却失去了为连褚留下来的勇气，尽管她是那么依恋着他，渴望着他。王偌绫知道在她和连褚彼此错过的这段日子里，她已经独自一个人走得太远太远了，就算他们真的彼此相爱，现实也容不得他们在一起。王偌绫不知道该多恨自己一些，还是多恨连褚一些，如果他们能够早一点找到彼此，那么一切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她有她非做不可的事，也有她非走不可的路，而她不可能自私地要求连褚放下这里的一切陪她远走，连褚和她不一样，他是家中的独子，他有他的责任。而这责任中也包括了她的姐姐王偌娉，不管这局面是不是他造成的，他都负有一份责任。
　　王偌绫很清楚姐姐是爱着连褚的，就像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么爱连褚一样。如果可以，她是绝不愿伤害姐姐的，尽管姐姐在无意中夺走了所有属于她的光芒，但不知者无罪，要说错，那也是偏爱她的父母的错。
　　王偌绫从不避讳自己对父母的怨恨，但她可以问心无愧地说她从来没有把这股怨恨转嫁到姐姐的身上，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话来描述她对自己姐姐的心情的话，那就是“既生瑜，何生亮？”，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做同样的描述的话那就是嫉妒，但只是嫉妒，不是怨恨。因为每当王偌绫要因为嫉妒而衍生怨恨时，姐姐总是用她的温柔慈爱轻易地安抚了王偌绫的灵魂，让王偌绫不由自主地自惭形秽，继而放弃了怨恨，也放弃了争夺。
　　姐姐是美好的，姐姐是柔弱的，姐姐是应该被保护的……这是王偌绫从来都深信不疑的，有时候一想到姐姐的美好似乎对父母的怨也会少了几分，毕竟她和他们是在用同样的心情爱着姐姐。只是她在爱姐姐的同时也希望可以爱父母，爱朋友，爱所有人；而他们在爱王偌娉的同时忘了去分一点爱给她，于是她只能是不被大家所期待的，到最后连她自己也放弃了对自己的期待。可是讽刺的是除了连褚之外，姐姐居然是唯一一个愿意输送她一点期待感的人。如果她们没有爱上同一个男人，也许她们会是世界上最亲昵的姐妹，因为她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在孤独中紧紧抓住姐姐的爱，可惜感情这种事谁也无法控制。以前以为连褚和姐姐是相爱的，王偌绫还可以勉强自己接受现实，独自带着受伤的心离开这里，至少她知道她爱的人是幸福的。可现在她了解了连褚的心，她还可以像那天酒会上一样故作大方地成全他们两个人吗？王偌绫知道自己没有那么伟大，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一个伟大的人，她应该是自私的，乖张的，任性的，而不是把牺牲两个字刻上她的功德碑留予子孙后代传颂……

　　就在这样的矛盾与混乱中王偌绫挨过了下午的课，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教授投射来的感激之情就径直走出了教室，差点一头栽进了大雨里。幸好，一个熟悉的声音及时喊住了她。特意站在走廊里等妹妹下课的王偌娉一直心神不宁，直到瞥见王偌娉要冲到雨里去才慌忙叫住了她。于是，姐妹俩就在水蓝色的洋伞下伴着风雨声开始了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谈话。
　　“偌绫，姐姐知道你因为傅奕凡的事在生爸妈的气，可是你也不能因为这样就真的和爸妈断绝关系啊。你听姐姐的话，回去和爸妈好好谈谈，只要你愿意回去，他们会原谅你的。”
　　“姐，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这一次我是下定决心了，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主意的。我很清楚就算我回去和他们好好谈，他们也是不会答应的。我不会让步，他们更不会，没有让我们彼此再不欢而散一次。”王偌绫努力让自己的口吻更坚决一些，其实现在的她比任何时候都心虚得紧。如果她能够稍稍分出一点神来观察身边的人，就会发现王偌娉此刻的异样。
　　“你真的就那么喜欢傅奕凡？也许是先入为主的偏见，可是我真的不觉得他适合你。”
　　“因为他比我大？”
　　“准确地说，是大十七岁。不只是年龄上的差距，还有阅历上，经验上，心态上，你们都有很大的距离。”
　　“姐，如果你是想和我说他的那些‘历史’那就不必了。事实上，在我们认识不久他就把他的过去全部告诉我了。你一定以为他也许耍了什么花招把自己粉饰的很完美，但他没有。他完全可以编出一套让小女孩一听就着迷的故事来欺骗我，巧妙地把他的‘过去’转变成一个苦苦寻觅真爱的男人的伤心史，可是他却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没有遮掩，没有修饰，客观得如同不是他的故事一样。”
　　“偌绫，你还太小，有很多事情你还不懂。也许我不应该这样妄加猜疑，但也许这正是他高明的地方。老老实实地把事情告诉你，让你放松防备，把他当作是真诚的。”
　　王偌绫明白姐姐不是在故意中伤傅奕凡，而是在担心自己的妹妹会上当受骗，但不知怎的，听到姐姐这样说王偌绫的心里就像扎了根刺似的。也许是因为姐姐一语中的的缘故吧——当初她不就是像姐姐说得那样，‘高明’地和傅奕凡约法三章，让傅奕凡放松戒备，好让她加以利用吗？
　　就像是赌气似的，王偌绫很难得地在王偌娉面前露出她尖锐的牙齿：“论年龄我是还小，可是你就足够大，足够在我面前做出一副爱情专家的样子吗？你敢说你对感情就懂很多吗？”
　　王偌娉被妹妹突然的凌厉气势给镇住了，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忧郁。她从来没有见过偌绫这副样子。记忆中的妹妹总是可爱的，贴心的，虽然有些他人无法理解的‘怪癖’，也常常故意惹得父母为她生气，但对于她这个做姐姐的偌绫总是千依百顺，有时候甚至让她有一种错觉，好像偌绫是故意在让着她似的。可是现在，偌绫居然为了她对傅奕凡的些许微词而跟她生气，看来她是真的很爱他。然而真正让王偌娉失态的原因是，王偌绫的反问正好问中了她的心事，那股惶惶不安的感觉在一瞬间涌上心头。
　　“对不起，姐，我有些过分了，我……”
　　“不，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没有资格在这里对你的感情品头论足，因为我自己也什么都不懂。”王偌娉的目光穿过密密织起的雨帘，似乎望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像是传染病似的，王偌娉的不安，立刻引起了王偌绫的忐忑。

　　自从那天表白之后，连褚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感情，没有再来找王偌绫，可是偏偏他来的那一天碰巧在公寓楼下见到了正欲驱车离开的傅奕凡。王偌绫告诉他，她和傅奕凡已经谈清楚了，现在他们只是好朋友。王偌绫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急急忙忙地向连褚解释，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让她安心一些。相比之下，连褚倒显得镇静得多，他告诉偌绫他不是来逼迫她做最后决定的，也不会因为她和傅奕凡的来往而兴师问罪，她有权利在自己的公寓里见任何朋友，事实上他自己才是最应该被兴师问罪的那个人。那以后连褚没有再来过王偌绫的公寓，可是每天一通的关怀电话和时常出现在校门口的身影清楚地表明他并不像自己所说的那样看得开。事实上连褚比任何时候都害怕抓不住王偌绫，但他太温柔，太小心翼翼了，他不想给偌绫造成压力，只怕偌绫会承受不住而远远地逃开。

　　是不是连褚没有控制住自己，把事情和姐姐说了呢？
　　“姐，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呀？”
　　“没什么。”那么勉强的笑容，长眼睛的人都知道王偌娉心口不一。
　　“是不是你和连褚哥……”王偌绫技巧性地问。
　　“你也感觉出来了吗！看来，不是我多心，他真的有什么事瞒着我，连你都感觉得到。”
　　看着姐姐泫然欲泣的表情，王偌绫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恶，明明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还要在这里假装无辜。她承认自己是坏心眼的，刘丽珊就曾经指着她的鼻子骂她“坏女人”，可是她喜欢眀刀明枪地坏，不喜欢暗箭伤人，她讨厌这样虚伪的自己：“你别难过呀，姐，我只是看你的表情自己瞎猜的。从家里出来以后我都没有机会见连褚哥，更不要说感觉出什么了。”
　　“说得也是，我都没有办法见到连褚，何况是你。你知道吗，最近连褚变得怪怪的，我约他，他总说没时间；我去找他，他总是忙着工作，好像整个工作室只有他一个人在工作一样。自从你离开家以后，我们差不多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见面了，上次见面还是连爸爸连妈妈一起到家里来吃饭的时候。”
　　“不过才一个星期没见面而已，你别想太多了。也许连褚哥接了个大Case真的有很多工作要忙呢，等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都不像是我妹妹王偌绫了？”王偌娉有些埋怨妹妹的不配合，“老实说吧，如果不是真的发现他可能有其他女人，我也不会这样庸人自扰，自讨没趣。”
　　“其他女人！”王偌绫忽然止住了脚步，脸部的线条僵硬得如同化石一般。
　　“你干嘛突然停下来呀，淋着雨怎么办。”王偌娉体贴地为妹妹打伞。
　　“你发现他有其他女人了？”
　　“看你吃惊的样子，好像比我都紧张。其实，我一开始也不是很肯定，但只是觉得连褚对我的态度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大家说说笑笑很亲密，现在却突然对我特别客气，显得很生疏的样子。后来，我隐隐约约觉得他好像是故意对我避而不见的，就鼓足勇气想去他公司问个明白。结果……却发现他拒绝了我的午餐邀约，是和他的女秘书一起吃饭……”
　　“你跟踪他？”
　　王偌娉黯然地低下头：“我知道这样做不好，让人家知道会有失体面。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呀。我真的很害怕，怕他不要我。如果他真的不要我了，那我该怎么办呢？”
　　王偌绫没想到姐姐为了连褚居然连向来不齿的‘跟踪捉奸’都做了。这再一次证实了她的认知——姐姐是真的在用她的全部爱着连褚，爱到连她最引以为傲的自尊心都可以不要。
　　“偌绫，你是我的妹妹，姐姐不怕老实告诉你。从小我就知道自己将来会是连褚的新娘，所以无论其他人怎样向我示好我都不予理睬，因为我已经认定了连褚，他就是我的信仰。别人都以为我是自信而迷人的王家大小姐，其实我比任何人都害怕，因为除了我已经不复记忆的那场大病之外，我一直是顺风顺水地走过来的，我没有尝试过失去的滋味，所以根本没有办法面对失去。如果我失去了连褚，失去了信仰，那么我一定会活不下去的。”
　　王偌绫第一次从温柔娴静的姐姐口中听到那么激烈的字眼儿。看来，那个女秘书真的把姐姐吓得不轻。可是你知道吗姐姐，你真正的敌人是我啊，是那个嫉妒了你十几年的妹妹，也是那个和你相亲相爱了十几年的妹妹。
　　“姐，别说得那么吓人。如果连褚哥真的爱上了别人，你也不应该这么想不开呀？何况现在都只是猜测而已。” 王偌绫从来不知道自己是那么有良心的，可惜这种虚伪的良心对王偌娉来说只是更加讽刺和残酷而已。
　　“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的。在我发现连褚的变化以前，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那样的事，说出那样的话。我向来是对自己的自制力很有信心的，可是现在我对什么都不敢太肯定了。人都是这样，只有事到临头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我不想这样每天在患得患失的恐惧中度日。”
　　“对不起，姐姐。”
　　王偌娉稍稍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尽力维持自己一贯的淑女形象，“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明明是来劝你回家的，却一直向你大倒自己的苦水。我这个姐姐做得太失败了。不过话说回来，偌绫，姐姐真的很希望你能够回来，就当是为了我这个姐姐也好。你不在家里，我都不知道该和谁说这件事。我既担心连褚会离开我，又不敢告诉爸妈这件事。一方面是怕让爸妈担心，另一方面更害怕他们知道以后会去责问连褚。我真的需要有个人陪在我身边，帮我出出主意。”
　　“姐，你别太担心了，我想过一段时间一切就都清楚了。”一旦我这边做了最后的决定，你那里想不清楚都不行了，“老实说，我现在自己也很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恐怕我在你身边，只会给你添乱而已。”王偌绫不愿再多说什么了，说得越多，错得就越多，等将来王偌娉发现了真相也会越恨她一点。
　　那么永远不让她知道真相呢？除非姐姐死去，否则就算她愿意选择成全，她也不敢保证连褚愿意保持缄默，他对她来说永远是一个变量。
　　王偌绫像是一头走进了迷宫的困兽，无论哪个方向都看不到出路。留，光明正大地留，太难；走，没有后顾之忧地走，也太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