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传说》森凌

9、（一）

　　我叫江户。

　　从小我就是一名沉默的孩子。常常一个人默默地玩自己的玩具，我没有朋友。

　　我住在一个叫孤儿院的地方，那个地方一直是我童年的阴影，它压抑着我的心我的灵魂，我总在痛苦地挣扎。院里的阿姨从来没有给过我足够的爱，她们见到我都避之不及。其它小孩总是欺负我，抢我的玩具，而玩具则是我唯一的伙伴。我每天都在怨恨中生活，我讨厌身边的人，我讨厌这个地方。我就像是一只倔强的小兽，无助弱小，被关在笼子里，却懵懂地不断地撞击笼门，想要逃出去，可是结果常常是遍体鳞伤，没有人同情我，他们都觉得我活该，觉得我是个可恶的小孩。每到晚上，我常常趴在窗口，望着外面的星空，极其地渴望那个永远广大的天地。流年易逝，这个心结缠绕着我，越来越紧，几乎不能呼吸，我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与快乐。我开始幻想外面的世界，阳光应该总是灿烂的，每个人都会对我微笑，拉着我，一起向前走。我开始频繁地使用刚学到的一个词，天堂。我不太明白它的含义，只是悄悄念着这个词，舌尖抵开牙齿，便有一股圆润的气流从心底发出，跳出来，在空中舞蹈，一切便美妙起来。我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我的天堂。

　　于是，我开始收敛自己乖僻的习性，开始认真地听阿姨的话，认真地读书，不再和一群小屁孩打得头破血流，开始穿戴整洁，举止得体。我知道，我只有好好表现才能够获得出去的机会。我不想在这个地方呆一辈子，我向往我的天堂。每天晚上，我开始想，会是谁第一个迎接我来到外面的世界，他长什么样，我该叫他什么。我从来不知道父母的含义，因为从我记事起，便是孤独的。爸爸，妈妈，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知道阿姨所说的爸爸妈妈会把你接走的话是骗人的，他们遗弃了我。

　　是的，你们也发现了是吗？我喜欢说“我知道”。“我知道”，让我感觉自己是强大的。我知道很多别的小孩不知道的事情，我看了很多书，我的心智早早地便成熟起来。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我只有我自己。我还知道，我要拥有一切，必须靠我自己去争取，我从不寄希望幻想于他人。我觉得很骄傲，为这样的自己而骄傲。

　　然而，一切都在我七岁那年，改变了。

　　他出现了。

　　他让我的一切认知与信仰都倒塌了。

　　我还记得，那一天，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我正呆在阅览室看书，阿姨把我叫出去了，领我到了一个陌生的房间。陌生，是指我从来没有进去过，不过，我知道这个房间的用途，每个将要被接出去的小孩都会被领到这里见要领养他们的人。我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和激动，反而有点惴惴不安。我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着什么。我第一次对未来产生了恐惧。

　　我开始在房间里坐立不安。然而，门开了。我见到了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我依旧记得，那时的他留着一头精神的短发，黑的深沉，他身穿一件灰色的西装，目光炯炯，透过半月形眼睛折射出来，穿透了我。我不禁一震，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目光，仿佛自己被暴露得一览无遗。我低下头，不敢再面对他。

　　他表情激动地走向我，抱住了我。

　　那是我一生中第一个拥抱，也是永远无法忘怀的拥抱，那么温暖，那么坚定。

　　我甚至还记得那时他身上的气息，永远让我敬佩的气息，沉着，睿智，博爱。我恍惚地以为这就是父亲的气息，他深情的目光便是父亲望着儿子的目光。我从来不相信父母这两个字能如人们所说的能够带来温暖，可是今天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以前从未拥有过的情感，对爸爸的情感。我以为自己不会爱上别人，可是今天我知道了，我错了。原来我心底是一直渴望这种被爸爸抱着的感觉，舒服极了。我紧紧地抱着他，不松手，我甚至脸红了，为自己这么强烈地表达情感而羞涩。我甚至想激动地喊出：“爸爸！”然后像其它小孩一样蹭蹭他的脸，被他的胡渣扎得咯咯笑。

　　可是，我毕竟只是个七岁的小孩。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太深了。

　　他松开我，笑着对我说，“以后喊我‘教授’就好了。”

　　我失望极了，垂下充满期待的目光，木讷地点了点头。我没有看到他的微笑里包含了多少无奈和疼惜，我没有看到他的黑眸里闪动着爱与激动的泪水。我即使看到了，我也不明白，它们的含义。我只知道，他不是我的爸爸。他不是我的爸爸……

　　他揉了揉我的黑发，拉起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摩挲着，轻轻地问道：“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吗？”

　　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尽管从此以后，我得很尊敬地称呼他：“教授”。

　　我的行李很简单，只有一个包，他接过我的包，拉起我的手，朝阿姨点点头，便带着我踏出了孤儿院。

　　那是一个无比激动人心的时刻。也许你们无法想象，一个七岁的男孩，有多么期盼自由，多么期盼他心中的天堂。从那时起，他便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和热爱。也是从那时起，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是一个人了，他拥有了亲人，拥有了家庭，虽然那个人要他喊他“教授”，可是他已经把他当作爸爸来对待了。而每每看到他慈爱的目光，他便知道他也把他当作儿子一样来看待。那时他的心便会涨满了幸福的风帆。

　　而更大的幸福还在前方等着他。

　　是的，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可以获得幸福的人。也许是童年的过分压抑，我对人性充满了怀疑。所以，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拥有的是一个让人钦羡的家庭，我不仅遇上了教授，更是遇见了自己一生中的生死之交。他们是我的兄弟姐妹。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可是我们都各自爱着对方。直到我生命的最后时刻，我唯一想到的就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