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风冢》今天好

3、火

　　平安从半梦半睡中醒来，他睡得一向很浅，他向和乐的住处走去，却扑了个空。和乐不见了，空气中还飘散着的和乐的气息，已经有些淡了。平安一愣，像是想到了什么，循着那淡了的气息一路奔去。

　　那是界的方向。

　　平安心中不安，跑得也更急了。

　　还未到，便看见一个淡绿色身影正向这边跑来，后边还跟着一串黑点。那个淡绿的身影姿态灵巧，反应敏捷，但是仔细看会发现那身影在躲避的时候会有微微的僵硬。身后的一串黑点是一群人，他们的手里着拿着长长的杆子，杆子中还会发射出坚硬的物体。

　　“和乐！”

　　平安大声喊叫，并疯狂地向和乐奔去。

　　和乐似是有些疲惫，那些人射击的速度更快，角度刁钻，和乐身上有好几处被打到，幸好那些人心中也有一丝顾忌没有下狠手，只是盯着和乐的腿和手臂射击，且入了界后有大风托着，和乐才堪堪能够避开。

　　可能是白日里的遭遇太过令和乐惊奇，或是其它什么，和乐只觉自己心中有一股奇异的冲动，诱惑着她再度离开青城前往界的那边。

　　而等和乐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在那条街上了。

　　像是海怪，恐龙，外星人这些在人类眼中神奇的生物总是会引人注目的。长翅膀的猫也是。人们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守在这条街上。即使是不存在，于一些人来说也不过是损失了一些时间罢了。尤其是一些人，他们冲锋在寻求金钱和利益的最前端，疯狂到甚至不顾危险。他们十有八九会失败，但是没有关系，只要成功一次就会有取之不尽的财富了，不是吗？

　　和乐不知道她所遇到的将是什么，但她在潜意识中预感到了危险，令她心生恐惧的危险。她甚至顾不上其它的什么东西，只是下意识地寻求让人安心的地方，于是她逃回了青城。界两边本不通的，界的另一边也没有到青城的通道。但她的贸然开启却引入了那边的人。和乐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劲，但却已经有些迟了。

　　那边的人发现了一处他们完全没有见过的地方，完全不同的风格和体系，他们震惊了。在他们眼中，这里潜藏着绝妙的商机。

　　他们追了一会儿反倒是不急了，持着杆子像是逗耗子一般逗弄着和乐。

　　和乐的血液顺着滴在了地面上，风将血的气味传开。她的脸色惨白，嘴唇微微地发抖，她能感觉到一阵一阵的凉意涌上大脑，再顺着大脑涌向四肢，她的眼前时而黑暗时而昏黄，视线模糊，像是太阳将落未落时暗沉的余晖。

　　那个杆子里打出的东西擦过她的小腿，她的手臂，由原先尖锐的疼痛到现在慢慢变成麻木的，难以忍受的疼痛。

　　平安突然从那群人的身后扑出，咬住了为首那人的手臂。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用力的咬合使得他的面目都有些变形，他冲和乐大喊道：“快跑，快去叫人！”

　　和乐的眼睛中含着水光，她用手捂着嘴巴奋力地摇头，但是她知道现在不是纠结的时候，她张开翅膀，任风将她带到青城的深处去。

　　“狗东西！滚开！”被咬住的那人手臂一疼，松开了手掌，那持续发射的杆子也掉了下来。平安咬得更紧了，几乎要把手臂上的肉咬下来。那人面容狰狞扭曲，他用另一只手狠狠地捏住平安的脖子，想要把他撕扯下来。

　　“老大！”他身后的几人也飞快地围了上来，拿手里的刀和棒砸在平安身上。

　　一下下去平安身上就见了血，他疯狂地摇摆着身体，竟是直直地从那人手臂上撕扯了一块肉下来。那老大“嘶——”地叫了一声，鲜红的液体从手臂上蜿蜒流出。其它的人都被这一幕震了一下。平安趁此飞快地将人扑倒，叼起老大摔在地上的杆子就往回跑。

　　刚刚那几人来的一下很重，刀几乎要砍进骨里。扑咬的那一下把那几人给镇住了，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等他们回过神来必然会发现，所以必须要趁此机会逃离。

　　伤口中有殷红渗出，将金黄色的鲜亮的毛发染成一绺一绺的红，黏哒哒地挂在身上。

　　冷。全身的血液像是被抽干，刚刚想要结冰的冷水在身体中流动，四肢无力。和乐的翅膀张开，风轻轻地托着她的身体。她想要放松，放松是实现平衡的最佳方法。但是她感到自己的四肢僵硬，全然不像自己平日里那样轻松灵活。和乐越发焦躁，然而越是焦躁就越难保持平衡，它咬着牙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妈妈——”，“妈妈——”

　　无人应答。

　　“青三婶——”

　　“四爷——”

　　一连唤了几个名字都无人答应。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都去哪儿了？

　　和乐跑到古树下，那里没有果子——在和乐的摘取下已经消散。古树看起来与以往不同，同样是虬扎的根须，苍老的树皮，此刻却是失去了水分的枯朽的模样。就像是老人和干尸，前者尤有生命的活力，后者者完全失去了生命。

　　“树爷爷！”和乐跑上去，她的声音颤抖，尖锐的喊叫压抑在喉咙间。她觉得很冷，失去了大量的血液，眼前昏黄模糊，像是乌鸦停栖的黄昏透露不详的预兆。但是更冷的是她的心。界外的人有着强大的武力，而界内的亲人不知所踪。她朦朦胧胧中有一种预感，但是她不相信。

　　“树爷爷，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都去哪里了？”和乐抖着嘴唇问。

　　“送，他们……界外。离去……风冢……”古树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很慢，很轻，像要散在风里。和乐强忍着头晕努力辨认，才模糊地听到些，到后来基本上听不清了，只知道树的声音的震动，最后连声音的震动也消失了，只剩下树枝在风中摇晃，树叶沙沙。

　　云也像是停驻了一般，和乐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大滴大滴的直直地滴落在地上。她用手背用力地抹，泪水却顺着手背顺着指缝划下，糊了满手满脸。

　　她已经没有什么了。

　　平安跑到树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和乐。悲伤的、愧疚的、脆弱的和乐，蹲在地上小小的。风从她的上方拂过，偶尔带起她青色的翅膀，可她，一动不动。

　　平安咬着牙，背起和乐向青城深处跑，他记得那里有一个很隐蔽的大风穴。

　　和乐趴在平安身上，少见地没有排斥和厌恶。她默默地把头埋在了他的颈侧。毛毛一片湿濡。

　　那些人背着大口袋，看到一些精致的用品就随手把它们丢了进去，而其它看不上的就用斧头劈开。“那些长翅膀的猫哪儿去了？这里应该是猫窝，不可能只有一只。大家都给我卖力点，抓到那种猫我们就发了。”

　　边上的人都嘿嘿一笑，砍得也越发卖力了。

　　青三婶织了三年的绣了好看的梅花的布，李四爷珍藏了十四年的梨花酿酒，张哥建成的用来取媳妇的雕花大瓦房……在他们手中消亡。

　　“怎么一直没找到？”

　　“大哥，要不我们把其它几面围住，放一把火，这样不怕它们不出来。”一个人在边上谄媚地笑着，提出了建议。

　　这些和乐都不知道，她和平安缩在大风穴里。这里的风浓重地像是有了颜色，他们被风抚过伤口也在慢慢愈合。风是青城的生命。

　　他们在风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四周越来越热，清凉的风慢慢染上了温度。温暖的手在他们身上抚摸，然后一点一点的变得灼热起来，像是要把皮肉撕下。

　　和乐与平安在灼热的疼痛中惊醒。大风穴外腾起的灼灼烈焰倒映在和乐的眼眸中。焦黑色的浓烟顺着风向飘进大风穴。

　　浓烟像是有思想一样，直直地钻向他们的口鼻之中。呛，鼻子已然不能呼吸，喉咙中像是灼热的火焰在燃烧，喉咙壁上的软肉火辣辣地疼。他们忍不住地咳嗽起来，要把喉咙中灼热的火苗咳出，但是张开嘴就会有更多的浓烟呛入口中和鼻息之间。

　　他们从大风穴中翻滚着逃出。

　　然而风穴之外比他们想象中的更不堪。焰火腾跃摇摆，在青城的到处肆虐。炎炎的热浪将空气都烘得有些扭曲。平安金黄色的毛只在一瞬就被热浪烫得蜷曲。

　　火光冲天，炎炎灼灼，所有是一切都是通红，一片看不出它们原本的色彩。

　　火焰上方的流动的，扭曲的风，蒸腾着，似有无限热度。它将火吹向更远更宽广的地方。

　　青城的生命变成了青城的死亡，这比火焰本身还要可怕，还要残酷。

　　界外的人没有想到，这风竟如此配合，如此有效。他们信心满满等待着“天使猫”的逃出。只要有一只，哪怕其它的所有都死亡也在所不惜。但是他们更没有想到的是这风竟如此有效，吹遍了青城的角角落落，也包括他们身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他们在最后一刻会不会有那么一些后悔呢？

　　烈火燃烧在青城的每一片角落。

　　和乐眼神空茫，恍恍惚惚地跟在平安身后。平安身上有一部分的毛在护和乐时被烧焦了，露出了粉嫩嫩的软肉，闻着还有烤肉的焦味。倒塌的建筑砸在身上，整个人都看起来坑坑洼洼。和乐比平安稍好，但也是被烧出了大片的水泡。他们在火海中奔跑。火苗像是张着倒刺和细小钩子的大舌头，一舔就被舔去一大块肉。

　　疼痛，热，口渴，疲惫。和乐越来越放慢了速度，最后甚至是停了下来。不知怎么和乐突然就想要放弃了，什么都没有了，就什么也无所谓了。

　　平安催促着她。她却始终停留在原地。平安叼着和乐的衣袖，踉踉跄跄地拽着和乐跑。只要跑到界。只要到达界。

　　终于，他们看见了如水波莹莹流转的屏障，在熊熊烈火下分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