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花时犹记

1、绣屏

　　屋内，一白一红两位女子，一坐一立。
　　“婉卿，这牡丹端的是有几分诡异。”红衣女子向着面前的屏风，双眉微蹙。
　　白衣女子正对镜梳妆，闻声莞尔一笑：“这可是蓝绣坊的新品，精妙之处，岂是你一个外行随意便能看出来的。”
　　红衣女子了然一笑：“也罢，你选的总是好的。”
　　回首，白衣女子已然起身：“那是自然，过几日你便知晓了。”
　　“好，我候着便是。”红衣女子笑着上前去，微微扶住白衣女子，身后屏风上有些晦暗的红色隐约鲜明起来。

　　“若秋小姐！”
　　一袭红衣应声而入：“怎的突然就病了？”
　　“无碍，只是身子有些乏，每个月总要闹一次的，已经服过药了。”婉卿说着边伸手拉住若秋。
　　若秋顺势坐到床边，打趣道：“倒是我多虑了，你原就是弱不禁风的小姐来着。”
　　婉卿无奈，只得笑着摇摇头，心中倒像是另有所思。
　　若秋正待要问，倒是云儿忍不住了：“若秋小姐不用担心，墨老爷前几日来商议婚事，日子已定在了下月初八。”
　　若秋素知婉卿的心思，假装嗔怒道：“好啊，原是相思病来的，害我白担心一场。”
　　婉卿闻言自是好不恼怒，两人少不得嬉笑一番，半晌，若秋起身作别，行了几步，脚下一顿，方又快步出了房门。

　　四月初八 墨府
　　门外，锣鼓喧天，婉卿一袭喜袍端坐于婚床正中，良久，帘外终于传来推门声，脚步声亦是愈来愈近，婉卿不觉握紧了双手，待到眼前一亮，才微微抬头唤了声：“念白。”
　　眼前，是一袭挺拔的红袍，冷峻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喜色。

　　“小姐，若秋小姐来了！”
　　“婉卿！”若秋举步生风，倏地停在婉卿面前，思忖道：“不对，该是唤墨夫人了。”
　　婉卿不置可否，只笑着问她：“东西可带来了？”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么？”说完回身向着门外道：“抬进来吧。”
　　“说起来，这屏风究竟是有何不同之处，让你这般念念不忘，我可只觉得诡异得慌。”
　　看若秋甚是好奇，婉卿突然起了兴致，低头轻声回道：“不告诉你。”
　　“你……好啊，有夫婿撑腰便了不起了是么？”
　　若秋正要发作，却听云儿唤了声：“姑爷！”
　　一回首，一袭白衣，素洁胜雪。
　　“姐夫回来了！快来评评理，婉卿她……”
　　“我正要带若秋去西院。”婉卿难得打断了若秋，向着墨念白道。
　　“嗯。”一声应答微不可闻，脚下的步子亦未停下。
　　婉卿神色一愣，匆匆携着若秋出了房门，往西而去。

　　“你终于，肯回来见我了。”
　　见房门紧闭，婉卿心下疑惑，忙推门进去，只见墨念白独自坐在桌旁，神色无异。婉卿心下想着，该是自己是听错了，一时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怎的多了个屏风？”倒是墨念白先开了口。
　　“你不喜欢吗？我让人撤了便是。”
　　婉卿正要吩咐下去，却听墨念白轻声道：“放着吧。”
　　言毕便抬脚出了房门，婉卿看着瘦削的身影远去，竟是娇羞一笑。

　　若秋进门，不觉一抬眼，才朝着内室走去，“怎的又病了？”
　　婉卿笑着并未回话。
　　若秋于是四下张望起来：“姐夫呢？”
　　“方才被爹爹着人叫走了。”婉卿仍是笑着。
　　若秋却愤愤不平起来，“姐夫可真是，平日里冷冰冰也就罢了，这种时候也不知要体贴些。”
　　云儿正从帘外端了茶点进来，不禁插话道：“若秋小姐，你可是错怪姑爷了，素日都在帘外守着呢，而且啊，小姐这病可是喜病。”
　　“喜病？”若秋心下疑惑，随即回头道：“婉卿，你，可是有了？”
　　婉卿微微颔首，低眉避开若秋，一抹笑意浮上眼角。

　　若秋刚行至蓝绣坊门前，早有伙计认出她来，赶忙迎上前去，“杜小姐！”
　　“我来选些花样。”若秋说着边四下察看起来，末了又加了句：“要最好的。”
　　“是！”伙计应着，仔细介绍起来。
　　“杜小姐。”
　　若秋抬头，正对上一双魅眼，于是笑着唤道：“蓝老板！”
　　一身墨绿的女子应声缓缓走下楼来，向着伙计示意道：“你下去吧。”
　　“锦儿，何时回来的？”若秋言语中难掩喜色。
　　蓝锦儿却只是淡淡地回道：“已有数日。”
　　“既是回来了，怎的不派人通知我一声？”若秋心下高兴得紧，便接着说道：“锦儿，你可记得婉卿？如今她已有了身孕，我特来寻些好花样，待你回来便可备上啦。”
　　“是吗？”蓝锦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语气仍是淡淡的，嘴角却渐渐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
　　“你，可是不舒服？”若秋这才发现蓝锦儿的神色有些不对。
　　“想是舟车劳顿，有些伤神。”蓝锦儿身形一顿，抬手揉了揉额头。
　　“那你赶紧歇着吧，我自己选便是了。”若秋慌忙扶住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不一会儿，蓝锦儿就缓了过来，“这种事哪里敢劳烦你这个大小姐，待我选好了，亲自送上门去吧。”
　　“也好，我正想听你说说外面的趣事呢。”若秋笑着，全无防备。
　　眼见着杜若秋出了门，蓝锦儿这才暗自握紧了拳头，眼里竟是透出一丝杀意。

　　“若是将这些说与婉卿听，她肯定要羡慕坏的。”若秋笑着边拉着蓝锦儿往墨府内院走去。
　　“婉卿。”未等通报，若秋便到了屋内。
　　“嫂嫂！”见到杜婉卿，蓝锦儿倒是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
　　若秋打趣道：“我倒是忘了，你与念白哥哥原是青梅竹马呢。”
　　“若秋，无故惹嫂嫂猜疑作什么。”蓝锦儿嗔怪完若秋，又向着杜婉卿道：“嫂嫂可别放在心上，念白哥哥对嫂嫂一心一意，任人听了可都是要嫉妒的。”
　　“这倒是真的，谁不知道念白哥哥的心性，这样的人儿，竟会日日守着你，初时说与锦儿听，她道是不信呢。”
　　蓝锦儿白了杜若秋一眼，方又向着杜婉卿道：“嫂嫂，今日无风，不妨出去走走？”
　　杜婉卿还未开口，若秋已抢先道：“好啊，婉卿，锦儿可是知道许多奇闻异事呢，说与你听听也可解解闷。”
　　蓝锦儿闻言假装拉下脸来：“我便只是那解闷的玩意儿么？”
　　“当然不是啦，蓝老板，你看看这屏风，也不知是哪位能人巧匠的手艺，真真让人移不开眼呢，连念白哥哥都被它迷了心性，日日对着也不嫌烦。”若秋说着边拿眼扫了扫婉卿，婉卿顿时红了脸，少不得回了几句，三人说闹着往院子外走去。

　　“小姐，你怎的起来了？”见屋内似是有个娇弱的身影，云儿慌忙推开门，却是空无一人，云儿心内惊惶，低头看到身后的黑影，更是心下一惊，忙回身退了一步。
　　“少爷！”抬头看到墨念白，云儿仍是未定下心来。
　　“何事？”墨念白的声音波澜不惊。
　　“我……”云儿思忖片刻，还是低下头回道：“没什么。”
　　“那就退下吧。”惯来平淡的声音里竟有一丝急切。
　　“是！”云儿未及多想，赶忙退了出来。

　　“老板，墨家少爷来了。”
　　“不见。”
　　“是。”
　　“还有，别再让我听到墨字。”
　　“是！”
　　墨念白在蓝绣坊门口呆立了半晌，蓝锦儿终于还是忍不住从窗户缝里偷偷望了下去。

　　“念白哥哥，那株怎么样？”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指着山崖问道。
　　白衣少年抬头看了一眼，头也不回地说道：“在这里等着。”
　　“嗯！”小姑娘答得满心期望。
　　“啊……”
　　“念白哥哥！快来人啊！”
　　崖下，少年眉眼紧闭，手中死死握着一株刚采下的紫花。

　　“老板，墨府的少夫人生了。”
　　“生了？”蓝锦儿悠悠回身道：“正好，也该去走一遭了。”
　　“姐夫！”
　　墨念白一抬头，却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念白哥哥。”
　　蓝锦儿刚唤了一声，杜若秋便打趣道：“别看了，快进去吧。”
　　“婉卿！”“姐姐！”
　　墨念白闻言脊背一僵，良久，才起身出了门外。

　　“墨少爷！”蓝锦儿回身，正对上墨念白黯淡的双眸。
　　对峙良久，墨念白终于开口道：“锦儿，素……”
　　“住口！你不配！”只是才吐了三个字，便被蓝锦儿厉声喝住。
　　“……是不是你？”墨念白说着，眸子里竟是闪烁出一丝光亮。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反正已是将死之人。”蓝锦儿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你是说？”墨念白不禁上前一步。
　　蓝锦儿却兀自拉开了距离，“只看你舍不舍得下这娇妻稚子了。”
　　“终究，是两条人命。”墨念白缓缓垂首，似乎刚刚的一切都只是错觉。
　　“是啊，人命自是要分贵贱的，墨公子止步吧。”蓝锦儿说着，转身而去。
　　身后，是墨念白近乎哀求的低问，“若是，我的命呢？”
　　蓝锦儿身形一顿，讥笑道：“呵，行尸走肉而已，要来作什么？”

　　“姑娘，这血绣最通人性，初时晦暗，但若是家人平安合乐，日后便会开得娇艳欲滴。”
　　斗篷下是一个单薄的身躯，低声问道：“当真如此？”
　　“信与不信，只姑娘一念之间，然世间只此一幅也。”
　　迟疑之后是孱弱的坚决，“如此便留着吧，明日我自会派人来取。”
　　“是，姑娘慢走。”
　　眼见斗篷远去，伙计方才上得楼来，向着暗处的身影俯身道：“老板。”

　　二月十六
　　“终于到了这一天，天色怎么黑得这样慢。”蓝锦儿兀自立在窗前，明眸低垂，似是在等什么人。
　　“小姐，小少爷怎的哭个不停，身上也这般冰冷。”
　　杜婉卿亦是心下焦急，慌忙吩咐道：“去打盆热水来。”
　　“是。”云儿应着便要退出去。
　　若秋知是帮不上忙，心下却很明白，向着云儿道：“请大夫来。”
　　云儿猛然反应过来，嘱人请了大夫，才去了厨房取水。

　　“啊！”
　　若秋正在内室踱步，却听帘外传来一声惊呼，忙问道：“怎么了？”
　　云儿见自己无故泼了水在屏风上，不禁嘀咕道：“怎的像是被人绊了一般。”
　　正要回话，却见屏风上缓缓滴下血来，云儿失声道：“这……”
　　若秋见状，眉头一蹙，对着云儿道：“快拿下去，烧了！”
　　“是！”云儿已顾不得其他，忙奔向院子外喊道：“快来人啊！”
　　若秋回过神来，向着身后问道：“婉卿，你没事吧？”
　　“没事。”杜婉卿嘴上答着，手却隐约有些发抖，怀心也哭得更凶了。
　　眼见着屏风上的血越流越多，竟是渐渐汇成一道细流，若秋忙向着婉卿道：“快别看了，走！”说着边手忙脚乱地给婉卿披上衣服，护住怀心。

　　墨念白刚行到院外，便听得里面一阵嘈杂，进了院子里，只见屋内屋外皆是下人，手忙脚乱地端着血水来去。
　　于是截住一个下人问道：“何事？”
　　“少爷，快别进去，里面……有不干净的东西。”
　　墨念白闻言，心道一声：不好！忙快步走向屋内，只留那个下人在身后唤着。
　　屋内无人，原先摆着屏风的地方亦只剩了一滩血迹。
　　墨念白心里一惊，随手抓住一个下人：“屏风呢？”
　　“回少爷的话，这会儿应是已经烧了。”
　　墨念白手下青筋暴露，压低了声音问道：“在哪？”
　　“自然……是在厨房的院子里。”
　　话音未落，墨念白已松开手奔着院外而去，夜色里，唯有东边的偏院火光隐现。

　　“痛不痛？看你还要跟着锦儿胡闹！”白衣女子嗔怒着，眼中满是柔情。
　　“这花，我很是喜欢。”白衣回眸，少年竟是看痴了。
　　“你又高了，竟要踮着脚才能敲到额头。”白衣女子作势要敲打眼前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少年，却被少年拉入怀里，顿时羞红了脸。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是要作数的，又耍小孩子脾气了。”白衣女子迟疑着将少年揽入怀中，眼里皆是隐忍的泪花。
　　“念白，我此去不过是思乡情切，你不必放在心上。”一别永别，少年抬手，却是连衣袂都不曾触到。

　　烈火炎炎里，一身素衣渐渐隐去，墨念白跪在雪地里，久久不能起身……

　　“锦儿，莫要再固执，照顾好自己。”
　　闻声从梦中惊醒，窗外，天色已黑，蓝锦儿心下欣喜，忙回头看去，案几的白烛，随风摇曳几番，终于还是灭了，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这便是我姐姐，是不是天仙一样的人儿？你还有什么话说？”
　　“锦儿，你又胡闹了。”
　　“姐姐，是他先招惹我的。”
　　“小公子。”
　　“我叫墨念白。”少年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坚毅。
　　白衣女子莞尔一笑，轻声回道：“我叫，白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