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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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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正十八年,八月金秋,热意虽未消,湖水已凉得刺骨。那年游池的水是真冷,透心凉。
游池岸上的人还在讥笑,池中的人面带绝望,眼里还有不甘,此时看起来倒终于像是个想要活下去的人。
殷乐觉得自己大概要栽在这冰冷的湖水中了。
死前的走马灯他是没看到,只有波涛汹涌的海面上,随着海浪起伏的无力身躯,巨大的海浪将他的求救声淹没,黑色怪物的最后一抹亮光熄灭,周围终于陷入了黑暗,他停止了挣扎,任凭沉没在黑暗里。
冷。
这是他的第一感受,淹死的人死后也只有无尽的凉意。
殷乐浑身没有一丝温暖,缩成一团,待阳光渐渐斜射到他的身上,才使他紧皱的眉头有所舒张,于是他缓缓苏醒过来。
睁开迷茫的双眼,周遭尽是不熟悉的物品,陌生的床,陌生的装饰,陌生的地方。他使自己镇定下来,他又如习惯般从床上下来,将窗户推得更开,顿时屋里亮了一大半。
他不喜欢黑暗,狭小的地方。那种无助的恐惧感是他不想再经历的,但他幼年的记忆,到处都充斥着弱小,于是他执与强大,再没人能把他关到那里去。
但,现实总是很残酷的。他还是孤独的死在黑暗里。
他低下眼,在屋里随意地走了走。
屋里的摆设是极简的,一木床,一桌两椅,一铜镜,此外再无更多。他在铜镜前停了下来,镜有一人高,黄铜的镜子并不能很好的照出人形,但对他足够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镜中人大概十四五岁,大病初愈的身体瘦骨如柴,风一吹就能散架,惨白的脸上,一双大大的杏仁眼却没有神,嘴唇泛白,强忍着抿成一条线,皮肤苍白的看不出一丝血色。殷乐摸了摸自己干燥的脸颊,叹了一口气,将铜镜翻了过去。
这不是他,这不可能是他,如此羸弱之人,怎会是他自己呢?
殷乐如幽灵般在屋内绕了一圈又在床上坐下,想着如何面对眼下这种情况。这时有两个宫女从墙后走过去,大概是来偷闲的,两人还一边交谈着。
“..........”
“我们到这来没关系吗?小皇子不是还在屋内休息。”其中一个宫女压低了声音向窗内望去,但那个角度刚好看不到床上的人。
“安心啦,小皇子高烧不退,怕是命不久矣,前日皇后娘娘已经把照顾小皇子的夏太医都支走了,是想让他自生自灭吧。”另一个宫女全然不怕,毫不顾忌将自己知道的内幕告诉了身边的人。
“可怜了小皇子只能等死。不过他到底是如何发起高烧,宫中人都在传是小皇子自己跳到游池里,才中了风寒。”
“小皇子又不傻,八月天已经开始转凉了,哪能说跳就跳,是八皇子推的。”说到后面宫女故意压低声音。
“什么?唉,快和我说说。”
见对方的好奇心被吊起,她却不说了。
“你怎么不说了?”听者急了。
“这事可不能乱说,被人听到要打板子的。”
“区区三十大板,你都受多少回了。”
讲事情的宫女是殿内的老人了,给涉宫不深的宫女讲八卦是她的一大乐趣。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讲出来了,总会被听到,有些事透露出去了,被人打几个大板教训一下也就不说了,但此宫女被打多了也毫不在意,只是说道:“三十大板也够我受的了,再说,我也不能白讲吧。”
另一个宫女才反应过来,从身上搜出点碎银子,交到她手上,“没有了。好姐姐,讲讲吧。”
于是那宫女心满意足收下碎银子,才娓娓道来。
“话说前些日子,小皇子在后花园游玩,路过游池时偏被八皇子给拦住了,硬要叫那小皇子下游池捡玉佩,可八皇子的玉佩就好好的佩在身上的呐,分明是要让小皇子出糗。小皇子虽懦弱那也不肯下去,谁知八皇子气了,非要他下去,争执着就那么一推,小皇子一下掉到游池里。他又不会水,扑腾着扑腾着,险些没死在湖里,幸得小将军一救,才保住性命。不过,现在可不好说。”
宫女故意说得极慢,忽见有一人走来,急忙拉住身边的人,低声说道:“这些事莫和他人讲。”
那人已走到跟前,冷冷道,“谁人在墙角嚼人耳根。”
两宫女连忙低下头,“见过将军。”
来人正是小将军,艾安。
艾安的父亲的当朝大将军艾清,是百姓赞不绝口的清真将军,母亲是姜氏之女,都是当代小有地位的人。两个小小的宫女自然不敢多言,抬眼偷偷看上两眼已饱眼福。
世人都说小将军是个俊美之人,说是俊美也不大贴切,但确是个好看之人,连城内第一美人也要被比下去。倒不是说将军生的女气,是比女子还要让人看了赏心悦目的人。
但却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狭长的丹凤眼泛着冷光,深蓝的眼瞳如大海般深沉,也是冷的,被盯着仿佛置身十二月的海洋。虽美如冠玉,也是冷酷无情之人。
他只眼一眯,两个宫女连偷看也不敢了。
“去熬碗米粥。”
简单的几个字,声音清冷,却让人难免生出怪异。宫女们愣住了,熬米粥?不是都道小将军性情冷淡,怎会大发慈悲叫人去熬粥?
还是熬给小皇子。
从来没人让这殿中的宫女熬过粥,小皇子自己也没有,并不是不让,只是没人肯。也就懒得计较,自己动手,自奶娘去世后便如此。
如今小将军却让她们熬粥给小皇子,怎么办?
“还不快去。”艾安又发话了,声音带着些不耐烦。
“是,是!”两个宫女急忙推攘着走了。
听到这,殷乐又重新躺在床上,等待外面的人进来。
艾安绕到门前推门而入,见床上的人还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便走上前探脉。
冰凉的手指划过手腕,待探到脉以后清秀的眉头却皱了起来。前不久还虚弱的脉搏此时正沉重有力的跳动着,毫无面上这般无力,可以肯定眼前的人已经完全恢复了。
艾安感到有些奇怪。
当日救他之时,他先是停了脉,本以为已死之人,后又有了呼吸。如今虽看来体质不好,但却是确确实实好了。
不过也只是奇怪,毕竟这些都不关他的事,救起将要溺死的他,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艾安收回手,在旁边静静坐下,只是一句话也不发。
他并不喜欢小皇子,虽然他们从未见过,听过其他人的对他的言论便知他是如何人。
小皇子在宫中存在感极低,也因他软弱的性情,在下人面前也是唯唯诺诺,也怪无人听他的话。面对别人的欺压也是一副逆来顺受样,看了就来气。
艾安救下小皇子实属偶然。
那日他陪父亲到宫中面圣,路过游廊,就见八皇子在游池边无礼取闹,欺负小皇子。他是没打算理的,只是一句,“怎么有这么傻的皇子。”抬脚就走。
一转身便听到有“扑通”一声,人入水了,基于父亲的教诲才跳到湖里将人救起。
只是对他的讨厌更添上一分。
殷乐微微眯起眼,只见身边的人也就比自己年长一两岁,直看着自己,冰冷的没有温度,仿佛在看什么极其厌恶之人。兴致一起,于是他支起身来,悠悠道:“小将军还有看人入睡的癖好?”
艾安没有理他,收回了目光,对他的轻浮也更甚不喜欢。
按理,如此奇怪的事,应该藏着尽量别让人猜到,也别留下嫌疑,但他还不知道如今这具身体是个怎样的人,在剧本没拿到之前,怎么高兴怎么来。
于是又道:“小将军?听说那日是你救了我,多谢相救。”语调毫无感激之意,敷衍至极。
艾安冷哼,依旧不想理他,果然是个毫无教养之人。
殷乐无聊却偏要和他讲话,“小将军?”连叫了好几声。
“小将军。”
“小将军!”
终于将艾安惹烦了,眉眼一抬,气场冰冷,“不要叫我‘小将军’。”
小将军向来是人们在背后说的,称他将军多是占他父亲的光,一个小字显得一点也不威风。艾安不喜欢别人这么叫,也就没人敢当面讲了。
但殷乐并不知道啊,于是叫的越发起劲。“为什么啊?我又不知道你姓氏,听到什么便叫你什么。”
而且此时他连自己是个什么人都不知道。
艾安疑惑,不是他自夸,真是宫中人谁不知他艾安?只因为是清真将军的儿子也罢,倒也是人尽皆知。
他想到一种可能,道:“你叫什么?”
殷乐一愣,没想到对方会问,他剧本还没收到呢。装傻了几秒才道:“我不记得了。”回答的理所应当。
“不记得了?”艾安来了兴趣。
“是啊,兴许是内火烧坏了脑子,什么都忘了。”殷乐下床在屋内渡步。
艾安笑了,只是嘴角上扬,并没有笑意。“那可是大好事。”
殷乐脚步一顿,这人是有病吧。别人什么都不记得了,却道是大好事,可能他也中风寒烧坏了脑子?
于是小将军在他的印象内就是,虽然人很好,但可能有病。
看他的眼神便多了一分同情。
艾安察觉到对方看自己的眼神中多出来的那份莫名的情感,强压下嘴角,站起来拍拍身子打算走人。
不知好歹。
殷乐哪让他走,硬是拉住他,现在可谓是没皮没脸了,“唉唉,你别走啊。我可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既然救了我总得告诉我什么吧。”
“凭什么。”艾安还是那副面若冰霜,冷声道。
凭什么?
“自然是凭你救了我啊,帮忙帮到底,送人送到西。你既然救了我,也不能让我自个在这自生自灭吧,那还不如让我淹死在八月的湖水里呢。”
面对对方的厚脸皮,艾安只觉得头痛,他有点后悔救了他,真想把他丢回去。
但艾安对他的态度却有些改观。眼前的这个人,明显和那道听途说来的小皇子不一样。
眼前的人并不是软弱自卑,倒是直言直语,也没有那日所见的低眉顺眼样,自信的很。
真是哪来的自信,他怎么觉得我会告诉他?
“我并不知道很多,关于你的事。”艾安重新坐下,平静地抬眼看他。
殷乐乐了,眼前的人真好讲话,“没关系,知道多少就告诉我多少。”于是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打算侧耳倾听。
艾安对小皇子知道的真不多,也不好把那些虚假消息告诉他,于是只告诉了他姓氏和身份。
“就这些?”殷乐反而有些失望。
“我与你本就没有交集。”若不是救你,可能一辈子都没有。
艾安讲完就有宫女送了米粥来。
“你喝吧,补身。”
见小将军还在,宫女也不敢多言多行只恭敬退下了,然后艾安也走了。
艾安一走,殷乐收回脸上的神情,也是一副面无表情,仿佛刚刚的人不是他。
无言将桌上的米粥喝了。说实话,一点也不好喝,根本没有用心熬,米粒还硬着,但既然是小将军叫人熬的,也就将就喝了。
喝到一半突然记起,那人还没告诉自己他的姓名呢,想到他说的无交集,也就暂且搁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