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骨》楼不危

5、四

　　孟泽站在方瑶的身后，他望了望远方在缭绕云雾中连绵起伏的山脉，又收回视线看着方瑶的背影发呆，好一会儿他才开了口，他对方瑶说：“我觉得我好像在很久以前就见过你。”

　　“是吗？”方瑶缓缓回过神来看他，笑了笑，半晌说了一句，“你也长得很像我一个故人。”

　　孟泽追问他：“他现在在哪儿？”

　　方瑶垂下头，望着地上那一片茵茵的绿草，喃喃说道：“不知道，也许……死了吧。”

　　孟泽安静地在方瑶的身边坐下来，问她：“你有去找过他吗？”

　　找过他吗？

　　方瑶低头看着坐在自己身边不远处的孟泽，他和她梦里的人长得一模一样，只可惜……他已经离开很久了，她都知道。

　　六月初八。

　　转眼间孟泽已经在山上待了大半个月了，这一日是孟泽的生日。

　　这话是方瑶说的，孟泽本人并不记得这些，但只要方瑶说的，他全部都会相信。

　　他知道方瑶不是人，可他自己也不是啊，这样他们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孟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只一眼，就对方瑶情根深种，而等他明白的时候，一切都已到了结局。

　　那天，方瑶又一次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她醉倒在山顶的石头旁，抱着酒坛，呆呆看着漫山遍野的桃树，低低地唤着孟泽的名字，像是个迷路找不到家的孩子。

　　孟泽站在她的身后，明明方瑶在叫着他的名字，他却觉得她叫得是另一个人。

　　他在方瑶的身边坐下来，方瑶看了他一眼，笑了一声，絮絮叨叨地同他说起了往事。

　　今天的方瑶看起来与往日有些不同，她的眼睛很亮，脸很红，身体却很冷。

　　无来由的，孟泽觉着她可能要走了。

　　他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留下她，只能坐在一旁听着她讲那些故事。

　　他听到方瑶说起那个人，说他如何的好，如何的讨厌，如何的让她放心不下。

　　可那个人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次喜欢，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酒坛子从手臂见滑下，她的身体微微倾斜就要倒下，似要睡着了一般。

　　孟泽一把接住了她，将她脸上的泪痕轻轻擦干，轻声告诉她：“我喜欢你。”

　　方瑶的神情恍惚，眼前的这个人是谁，而她心中所想的人又是谁？

　　她的身体很轻很轻，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纠结在她心上很久很久的执念在遇见孟泽正一点点消散，她可能就要走了，她望着孟泽的下巴，轻声对他说：“我想听你再说一遍。”

　　孟泽抱紧了她，依着她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你。”

　　方瑶的脸色一点点惨白了下去，嘴角却一点点扬了起来，她好像回到了大婚的那个晚上，她蒙着红盖头，坐在喜床上，等着她的夫君过来把盖头揭开。

　　她等啊等啊，她的夫君终于来了，她要告诉他，她给他种了很多很多的桃花。

　　于是方瑶抬起手，指着山下那一片葱葱茏茏的绿意，对孟泽说：“你看这儿的桃花都开了。”

　　这山上的桃花早就谢了，孟泽抱着方瑶，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而就在此刻，眼前的满山的桃花刹那间盛放，灿烂得好似漫天燃烧的烟霞。

　　孟泽点点头，扯了扯嘴角，笑着对方瑶说：“是啊。”

　　“你喜欢吗？”方瑶问他。

　　“喜欢。”孟泽道。

　　“喜欢……就好……”

　　时光流转，她的夫君从来就回来过。

　　这原本是，她想在大婚的那天晚上，告诉孟泽的。

　　她的视线越过头顶茂密的枝叶，穿过云层，她的魂体飘了起来，在阳光之下缓缓破碎。

　　她知道真正的孟泽已经不在了，眼前的这个人，也许这是上天怜悯她，给她留在的最后一场梦。

　　她实在没有什么可挂念的了，她这一生，过得其实并不如意，最风光的时候，也不过是狐假虎威。

　　花瓣随风飘落，她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它们。

　　就像……再摸一摸死在她记忆深处的那个人。

　　可是，她什么也抓不到。

　　她就这样，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孟泽的怀里。

　　孟泽死死地瞪着怀中的方瑶，这样的场景，他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了。

　　许久许久，他看着方瑶在他的怀中化成了一滩虚无。

　　天边突然响起一道惊雷，晴朗的天空上出现了大片的乌云，不多时，豆大的雨滴簌簌落下。

　　孟泽在某一瞬间终于也意识到：真正的孟泽早就不在了。

　　他是他对方瑶的情感，他是他的记忆。

　　许多年以前，孟泽刚刚认识方瑶，他为方瑶卜了一卦，卜辞中说，她将死于楚姜王三十九年的冬天。

　　这世间唯有随侯珠和胭脂骨救得了她。

　　他做不出胭脂骨，只能去随侯境里为她取随侯珠。

　　他九死一生，终于取到那颗世人梦寐以求的随侯珠，却被随侯境的主人堵在了里面，他对自己说：“想要这颗随侯珠可以，你必须要留下两样东西”

　　孟泽问：“什么？”

　　“你的记忆与感情。”

　　“可以。”

　　孟泽答应了主人的要求，带着那颗随侯珠回到了楚王宫。

　　随侯境主人说他要救的人是楚国的三公主，可是楚王宫中的人都说他爱的人是大公主。

　　那时的孟泽没了关于方瑶的记忆，也没有对她的爱，他又是那个为国为民大公无私的楚国国师。

　　那颗随侯珠……最终被他放进了拂罗江中，以求万民平安。

　　而他不知道的是，方瑶早已死在了新婚的晚上，她的尸骨被人做了胭脂骨，用来救活大公主。

　　可最后，谁也没能活下来。

　　就连孟泽，也死在了第二年的国祭之后，他至死也没能想起那个自己甘愿为她抛弃所有感情与记忆的姑娘。

　　桃花被雨水打湿，零落在泥土中，孟泽茫然地看着眼前凄凉景象。他踉踉跄跄地起身，茫然地向着山下走去。

　　山上的桃树在一瞬间全部凋零，唯有一棵极高极大的桃树，开得隆重而艳丽，在瓢泼大雨中好像一场幻梦。

　　这场声势浩大的离别即将终结。

　　树下的泥土被冲开，露出森森的红色骨头，孟泽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拨开，他看到尸骨的手中握着一块粽子糖，那是很多年以前孟泽，带去给方瑶的。

　　刹那间，孟泽泪如雨下。

　　他忽然想起多年以前他初学占卜，为自己卜了一卦，卜辞中说他这一生，桃花逐水水逐月，半生飘零无所依。

　　半生飘零无所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