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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回 ...

  •   我只是一个舞伶,一个卑微的舞伶。

      纵使容姿绝艳,也掩盖不了身份和地位的卑贱。

      淡淡的月,浸在眼前这片无边的湖面上。我懒懒地斜靠在窗棱旁,听着远处教坊传来的曲乐。是一首《无意春》,这首曲子还是我谱校的,现在已成了广为传奏的流行调。然而,我更喜欢它用萧来吹奏,只有萧才能表现曲子里那股若有似无的哀怨。

      湖面上飘来的乐曲却是截然相反的轻快,我浅浅地笑了,没有人知道这曲子其实是一首奠曲。为了纪念莹——我最好的姐妹。一年前,她如愿进入豪门大户委身为妾。可是在那个尊贵的圈子里,容纳不下她的卑贱。在受尽耻笑和折辱后,她投入了眼前的这片湖。

      临走前,她吹奏了一整晚的萧,然后告诉我:“没有什么比自己更重要!”

      “不要去爱。爱了,你就输了!”

      这片湖承载了莹太多的梦,而梦一旦破碎,就成了不能负荷的痛苦。最终她选择带着痛苦沉淀、散灭……!

      她走后,我为她谱写了这首《无意春》。

      湖面掠来徐徐的风,吹乱了我的云鬓。

      十五岁进入红牌楼教坊,至今已有近五个年头。想起红牌楼的第一管教刘嫫嫫,从当初对我的严刑烤骂,到现在的媚颜曲膝。变了的,是我现今的炙手可热,不变的,仍是红牌楼的一个舞伶。

      ……一阵喧闹打断了我的清思,我微微侧首,有人在大骂,从嗓子的精细上来看应该是刘嫫嫫,中间还夹着女子隐忍的哭泣和皮鞭落在肉上的声音。

      缓缓起身,我走了出去。穿过长廊,绕过花厅,最后在二楼的回栏边向下望去。

      大堂内,红牌楼的两个卫工抓着一个女孩的胳膊,刘嫫嫫的鞭正毫不留情地落在她背上。没有哭喊,有的只是极力忍耐的抽泣。

      我细细看去,这个女孩应该是香子吧,不过十七岁,入行也才半年而已。一向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到让人爱怜,今天是做错了什么吗?

      “刘嫫嫫!” 我淡淡地叫了一声。

      “哦!是舞姑娘啊,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啊?” 刘嫫嫫急忙抬起头来看我,脸上是一贯的讹媚:“是不是吵到你了?你休息吧,我们这就到外面去。”

      说着,令卫工抓着女孩的手往外拖。

      “等一等。” 我叫住她。

      “舞姑娘有什么事吗?” 刘嫫嫫连忙堆上笑容。

      “这是怎么回事?” 我用下巴指向女孩。

      “她?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刘嫫嫫恨极地又甩了一鞭:“再过几天就要出舞了,不给我好好练功,居然到外面私会情郎?你说该打不该打?”

      “哼,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一个舞妓而已,还指望人家名媒正娶?你再给我偷跑出去看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红牌楼虽只是一个教坊,但里面的人也分着三六九等,除了象刘嫫嫫这样的管教、主事之外,其余人等级别深严。第一等为舞伶,第二等为舞娘,第三等为舞妓,即使这三个等级内部也还有着高下之分,此外还有四、五、六等的舞者、歌者、和乐、辅曲、卫工、跑堂、走位等等。这个香子能容身为舞妓,除了有不错的容貌外,舞技想必也是极好的。

      我冷冷地看了一眼刘嫫嫫,道:“虽然只是舞妓,倒也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名媒正娶有何不可?”

      刘嫫嫫看出我面色不善,当下呐呐地不作声。

      “过几天就要出舞,你这样打下去有好处吗?” 我缓步走下楼梯。

      “这——!”刘嫫嫫一时无语。

      我挥手让两个卫工退开。我是舞伶中的最上者,在红牌楼说话比刘嫫嫫还管用,因为,他们的工钱都要仰仗于我。

      抬起香子的脸,她怯怯地不敢看我。再看看她臂上、身上的伤倒也不是十分严重,将养几日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把她拉起来,我只对刘嫫嫫说了一句话:“送些最好的伤药到我房里。”

      示意围观的人都散开,我一路把香子拉到房里。

      “舞姑娘——!” 香子胆怯地恭身行礼,不敢移动分毫。

      在这里,因为森严的等级,想见我一面都难,何况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也难怪她会这样的不自在。

      “我是老虎吗?会吃了你?” 我笑了,把她拉着坐下,剥开她的衣衫,细细地给她上药。

      “我,我自己来就好!” 香子更加坐立不安。

      “你自己?能够得着吗?” 我嗔怪地笑她,指指她的背。

      她的脸红了,不时地偷偷用眼角瞧我,我只是一本正经地上药,尽量不去看她。

      “你叫香子是吧?”

      “是,是的。”

      “今年十七岁,来了不到半年,我没记错吧?”

      “嗯,是的。” 她震住了,并且带着些微的惊喜。没想到在红牌楼这样大的地方,这样人多混杂的地方,我会认住她。

      也许因为是我轻柔的语调和温和的笑容,让她渐渐放松下来,敢于和我说话了。

      “舞姑娘,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你是这样,这样——亲切!” 好半天,她才憋出一句话。

      因为我的飘然物外,很少主动去亲近这里的某一个人,所以他们多半也不敢靠近我,才认为我是高不可攀。

      高不可攀?

      听到她说出这个词时,我不由得笑了,亏她能想出来,再如何高不可攀,也只是一个舞伶而已!

      给她上完药,我便倒在榻上小息。

      这时的香子才敢大胆地浏览我的房间,“舞姐姐,你的房间好大、好优雅!”

      舞姐姐?我喜欢这样的称呼,可是让她叫出来也是费了我不少的口沫。

      待走到窗边,更是一声惊呼:“这里还能看到湖?!好美!!”

      看到她脸上泛着的光彩,我不禁笑了,能有东西令她感动,真好。

      “香子,你过来!” 我拍拍软榻,示意她坐下。

      也许是听出我声音的严肃,她有些讶异,坐下后又恢复了初始的不安。

      拉起她手放在我手上,两只手是一样的细腻。

      “你有喜欢的人,是吗?”

      感到她的手一颤,我知道我说对了。

      香子怯怯地抽回手,面容开始变得苍白。在红牌楼教坊,没有人可以掌握自己的生命,我们的命运都操纵在别人手里。如果你想逃离,必需付出你也许根本付不起的代价。就象莹!

      “他也喜欢你吗?” 我又问。

      香子的手紧扭着衣襟,最终还是点点头。

      “傻瓜!” 我抚抚她的发, “有人喜欢你是好事啊!你没有做错什么!” 我在心里叹气,只希望对方不计较你的身份,是真的喜欢你。

      也许是莹的事情,让我的心里充满了悲凉。如果,如果香子能够得到幸福,那么红牌楼的舞才会变得更有意义吧……!

      在我刻意的维护下,刘嫫嫫不再找香子的麻烦。而香子,也继续因着爱的支撑,在曼妙的舞姿里飞旋。

      看着她发光的脸庞和时而痴迷的样子,我的心里只有平静。从香子的讲述里,我知道了那个人在她心中的份量,也知道了那个人只不过是杜员外家的一个教书匠。

      在这个煊彩流离的世界,能有什么东西是经得起考验的?如果给他一个机会,他还会把香子视为独一无二的吗?

      我不相信!情,容不得任何渣滓存在。尤其在错综复杂的红牌楼,给你最能看透世情的机会。我不想香子重复莹当年的结局,所以,我瞒着香子,私下见了那个教书匠。

      会面的时间短到令我心痛。

      隔着帘子,我看着这个清秀斯文的秀才。只是命人给了他五十两银子,问他,如果杜员外看中了香子,他怎么做?看着秀才半晌的沉吟无语,我的心凉透。于是告诉他,杜员外的确看中了香子,如果他想从中搅局,将会丢掉饭碗。震惊过后,秀才清醒过来,默默无语片刻,最终抱着银子走远……他对香子或许有些感情,可这种感情竟然区区五十两纹银就被轻易买走了!

      爱,真的如此不堪一击!甚或,它根本就不是爱,只是一种贫穷的寄托和一场诱人的迷惑!

      所以,当香子在我面前演示她最新的舞蹈时,我只是静静地看她,然后问她:“香子,你相信舞姐姐吗?”

      香子停下来,疑惑地看我,但还是重重地点头:“相信!”

      我把头转向窗外,告诉她:“那就不要再想那个秀才了,他不值得!”

      屋内立时变得沉静,在她终于敢付出勇气用她的爱去爱时,连我都不支持她,她的无助和悲伤可想而知。

      这天晚上,香子没有回来!

      直到第二天,有人在清晨的细雨里发现倦缩在墙角的她。空洞的眼在见到我的那一刻,才把所有的伤痛化作眼泪流出……!

      “舞姐姐……!” 在我的怀里,香子失声痛哭。

      轻轻拍抚她的背,我叹息,香子,不是我惨忍,我只是想告诉你,红尘中没有什么值得我们去寄托!

      我们只是舞伶,卑微的舞伶!

      付出的感情如果能够一旦收回,莹也不会投湖。看着香子一天比一天静默,我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直到临出舞的前几天,香子才显出一丝振作。“舞”是香子唯一的喜好,若是能在不断的跳跃中寻找到寄托,或许会冲淡她心里的痛苦。

      目送载着香子的车走远,我在心中祈祷!

      然而,在夕阳的余辉渐渐变得模糊,在夜色爬上帘栊,在我的乐曲才刚谱到一半时,刘嫫嫫手脚发颤地跑进来,只说了一句话:“香子出事了!”

      我一震。

      今天是李大人母亲的寿日,所以他特意雇了红牌楼的舞队前去助兴。难道、难道是香子冲撞了他?不,不会,香子一向不是多话的人……!

      当我不顾一切冲下楼时,看到的——是香子血迹斑驳的身体。

      随行的舞者告诉我,寿宴上,香子失手打翻了礼桌上的寿桃,李大人一怒之下杖责五十,香子几次当场晕厥。到现在仍是不省人事!

      “怎么办?怎么办?……” 刘嫫嫫骇怕地在一旁转圈,她不是担心香子,她担心的,只是李大人会不会怪罪到红牌楼!会不会怪罪到她!

      看着香子的惨状,我的心颤了!

      连忙叫众人把香子抬回她的房间,小心翼翼地将支离破碎的衣衫剥离,在看到原本细嫩肌肤上纵横交错的累累伤痕时,我的泪几乎抑制不住地要涌出来!

      在这样的打击下,香子还会振作起来吗?如果香子因此而放弃了,是不是表示我——错了?

      ……我一刻不离地守在床榻,直到香子终于睁开双眼。

      “舞姐姐……我……还能跳舞吗?”

      “能。” 抱着她,我轻轻地回答。这是此时我唯一能说的话!

      香子静静地,静静地偎着我,却是再也没有流下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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