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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春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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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次院的喧嚣至夜方休,冉玖早早歇下,却睡得并不安稳。
偌大的一方床榻之上,入了春还铺着两层薄毯,小小的人儿蜷起身子,在厚实的兽皮褥子里拱成了虾米。冉玖前世有手脚冰凉的毛病,拖拖踏踏的也懒得看中医,这一世知道惜命了,内调理外健体,总归能够给自己暖被窝了。
其实,魏氏此来,冉府许多人都难以成眠。
冉玖岁余就跟着爹娘去了南阳赴任,细细回忆起来,江家的这位长房媳妇儿着实是能耐,闹出的事情掰着手指头也数不完。南阳五年,长女江畔出嫁、外祖母病逝,大房添了庶女、随后又是个嫡孙,哪一件都有魏氏闪闪发黑的身影滚杂其中。
晨起独自坐在床沿醒神,脑子里残余的梦境片段时隐时现。兰芷掐着时辰进来,见她醒了有些意外:“姑娘今日自个儿起来了,可是睡的不好?”
冉玖睁开眼,里头是一片水雾,嘴里轻声呢喃:“嗯……做了许多梦,累得很。”接过兰芷递来的温热帕子,冉玖抹了把脸,也瞧见了兰芷眼下的乌青,她心下一动。
“别说我了,昨日当着她几个不好说。兰芷,见了舅母,你还好么?”
兰芷自她手里取过帕子,重新投了温水,又跪在榻前,仔细地托着主子的小手细细擦拭,明明还是个少女,整个人却散发着如兰的沉稳。
“伯夫人原是奴婢的旧主,当年若非姑娘救我,世上便既没有一个小兰、也没有兰芷。”她捏着巾帕,笑容温柔,“眼下您才是奴婢的主子。有姑娘在,兰芷不怕。”
当年的魏氏,嫁入江家十余年,所出仅有一女,偏偏还不许江家大爷亲近旁人。江家老爷子无法,这才有了个江城。为着魏氏宽心,更是直接把江城养在了大房院里,老爷子本意是未免兄弟隔阂,也盼着魏氏能够踏实教养江城。
可是事与愿违,江城的存在成了魏氏心头最深的一根毒刺,时时提醒着她膝下无儿的现实。于是魏氏由最初的娇蛮,生生发展成了狠毒。
江城自然首当其冲,可如兰芷、那时候还叫小兰这般的丫头,在大房院子里作为潜在的“生育对象”,受到的折磨也不少。
听了兰芷之言,冉玖嘿嘿一笑,两人日常相处,实则半是主仆、半是姐妹。冉玖前世今生统共岁数比兰芷大出两轮,但装着这个幼年的壳子,也能时时厚颜地跟她撒娇卖个乖。于是拍了拍小胸脯:“对,我们不怕她。”
兰芷也笑,起身取了粗盐和杨枝制作的简陋“牙刷”来,服侍着主子洗漱,又简单挽起发髻,换上晨练的宽松劲服。
今日是个阴天,冉玖披着晨露站在庭院中,万物未醒,草丛里有蟋蟀低低鸣着梦话,小小一方庭院里雾气弥漫。
小姑娘右手执一柄未开锋的细剑,吐气纳息片刻,待到气息平稳,错步起势,睁眼出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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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南边境,上谷郡。
春暖大地,凌冽的寒风卷走了草原一整个冬天的萧条灰败,草场重现生机。
上谷的边民身着皮袄、赶着牛羊,在边市入口排起了长队。队伍里的羊群数量不多,有半大孩子也来帮忙市货,脸颊裹着细微皴裂的冻红,感受到家中长者的沉默,也都不敢跑闹。
往日里开春月旬,正是胡商越境贩货的好时候,商人们冒着死亡的危险,从茫茫草原的那一头,带来了织毯、种子、香料、裘革,骏马是抢手货不说,有时还会有稀罕的大骆驼,高高地立在市集中,在众人的围观中嚼着那一口干草。
而今年仲春,匈奴二度冲破了雁门、渔阳防线。去而复返,大肆掳掠,唯有上谷郡得以苦苦保全。纵是如此,边军官民仍是死伤惨重,单是一郡,牛羊损失就过百。
边市一隅是商人凭身符传兑换对牌的场所,买卖双方达成生意,须得至关市长官处报备,以铜钱或粟米缴税,随后才能易货走人。说是官府征税处,实则也就是黄土夯起来的一间矮房,搭了几块木板子,一个主簿揣着手在一旁站着,有人来了记上两笔。
边民们赶着家中所剩不多的牛羊,在集市里来往穿行,无人知道一旁的小棚子里,正站着上谷太守与一位年轻将军。
“唉,要说这日子惨呐!老夫当这上谷太守也三年有余了,这匈奴是年年来,老天爷有忘了下雨的,就没见匈奴有不来的。地里长不出谷子,牛羊刚下了崽就给掳了去,要不是陛下仁慈,去年调了几百车粟粮来,人怕是要再死上不计多少了。”
冉朝励看着眼前的胡市,剑眉紧锁:“郝大人,上谷郡共有多少边民?”
郝贤叹息一声:“去年十月计簿,尚有六千余众,这会儿嘛……能有五千出头就不错了。”
冉朝励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边郡太守掌管一郡,人丁数是最为紧要的一环,也是最为基础的工作。朝廷历年虽不指着边郡余力缴税,可即便是调粮赈灾,也总得知道个人头。他心中不悦,沉默不言。
那太守正要说话,见有人提着麻袋来了,一旁候着的主簿在上司的示意下上前,舔了口干硬的笔尖,好歹润出点墨水来,粗声询问起了市货物品金额。货粟两讫,边市官打开麻袋,查验了粟米成色,又过了称,这才摆了摆手。
那市货的青壮汉子垂头离去,离开前还不舍地看了眼那袋子粟米,到底还是捏着对牌走了。
“对了,将军神勇,您这次缴获的黄羊和匈奴马,下官昨夜忙了一宿,如今已计数妥当了。一共是五百七十八头黄羊,另羊羔四十六头,匈奴成马八百五十匹。”
郝大人说到此处,上前一步,紧挨着冉朝励压低声音,“将军征战辛苦,大挫匈奴一众小王不说,更是鏖战皋兰山,斩了卢候王和折兰王的脑袋!如此军功,将军这般年纪,真真令老夫汗颜。”
他见冉朝励终于看过来,当自己说到了点上,连忙抛出了最后的一句,“这等大功,如何是区区几百头畜生衬的起的。若是将军不嫌,下官可在那所缴辎重册子上补上两笔……”
冉朝励抬手打断他,几日不曾展颜的他嘴角一勾,顿时令上谷太守春风满面:“大人好意,本将心领了。只是大人身为太守,论功爵实则在我之上,‘下官’二字,使不得。”
“将军才是客气!本官不过区区一个众利侯,在这边关苦守,勉力为陛下分忧罢了。”太守作势一揖,“还请将军回京之后,多多为本官美言在上,老夫感念在心矣!”
其后冉朝励二度婉拒了上谷边军共同护送浑邪俘虏入京的美意。长安那头急召复命的官文已催了两次,冉朝励不再停留,带着上谷太守肆意美化的军功簿,当日领军东下。
以军马的脚力,三日抵京足矣。
只不知,京城中人对他此役,又会有多少文章要做。听闻父亲前日当朝晕厥,江城随即入狱至今未出,盐铁朝议十五日之期近在眼前,冉朝励心中明白,京城的深潭之浑,只有一样东西能使冉家立于不败——
军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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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陵邑,染秋巷。
冉玖得了主院的通传,与母亲一道往东院去,见了复而安好的小表弟。
江望的恢复之快,让江媗深感惊讶。再三与魏氏确认了,道是无需请大夫复诊,众人心里这才踏实下来。
江望小小年纪,也不知是何缘由,竟得了惊悸多梦的癔症。按照魏氏所言,孩子此前从未有过此等病状,许医丞再三切问,仍未诊出什么大的妨碍,最后只得开了些小儿温补的汤药。一剂药下去,江望倒真安生睡下了。
见魏氏神色恹恹,面上可见青白之色,料想是一宿未眠。江媗遂不多叙话,早早各自回了院子。
当家主母是个劳碌命,不多时,门房来报,有府衙掾属至。江媗在屋里迎榻还没躺热乎,又赶忙起身更衣,端着派头去见。
薜荔手里端着春饼,自前厅绕了一大圈回到小院,积极地向她的小主子汇报最近进展。冉玖主张唯才是用,她身边三个丫头,兰芷年长又心细,负责统管她的日常起居,小茹手巧,平日里绣香包、打璎珞也十分能耐。
薜荔年纪比小茹大出三个月,性子倒更活泼些,冉玖深觉让她着力点满交际技能点,是项非常明智的决策。
“姑娘您猜,来的是哪家的官差?”
“这哪儿猜得呀。”冉玖歪在迎榻上,抽了懒筋似的靠着,很是配合道,“唔……廷尉署?”
薜荔一愣,惊地大退一步:“姑娘怎知?”
冉玖笑眯眯:“猜的呀。”
薜荔一听更迷了,求助地向一边插花的兰芷看去,得到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又期期地求了回来:“好姑娘,且告诉我吧~”
冉玖心里大致有了猜测,面上也不显,悠哉地逗着小丫头。身边兰芷手里摆弄今晨新折的桃枝,手心大小的粉嫩骨朵开的喜人,三五枝地凑着趣儿,正是一片闺阁馨然。
门扉被推开的声响细微传入里屋,三人动作一顿,却听是院子里洒扫丫头春儿的声音:“姑娘,二少爷来了。”
窗下一道精心拿捏的男声响起,唇齿音色在耳蜗里头回转,倒比陶罐里的桃花还风流三分。
“玖儿小乖乖,你的嫡亲二哥来了,还不出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