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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福兮 ...

  •   第四章福兮
      近日来,赵衡与长平侯常一起出入太子东宫,这是赵衡始料未及的。天家里,再怎样浓厚的亲情都染着政治色彩。
      临近年关,朝堂上虽然热闹,宫里却冷清,先皇刚走,后宫里不做节日的准备。冬日傍晚黑得很快,琉璃瓦上的白雪映出微光。
      赵衡的袍角被路上的积雪沾湿了一块,他脑袋里想着太子与宋翊的事,接过桔婴手里的油纸伞自己撑起来。暮色四合间,天上好像有一颗星趁着无人觉察时掉落下来,倏忽闪过一道白光,赵衡一抬头看见了,心里猛然咯噔一声。
      桔婴也看见了,说:“这是谁家又要办丧事了?”
      赵衡没有答话,两人顺着深红的宫墙往更深的宫殿里走,身影渐渐隐没进夜色里。

      回到长德宫时,柳氏正在为赵衡缝制一件里衣,厨房吊起的小火炉上煮着一小锅加了辣椒的炖菜,咕嘟咕嘟冒出浓香的气息。赵衡脱了斗篷,将伞交给近旁的小宫人,柳氏放下手里的活计迎过来,看到他的脸色,问:“怎么了?是冻着了?还是在朝堂上受委屈了?”
      “累。”赵衡耷拉着脸对她说:“累死了。”
      他这样说,柳氏就懂了,拿热手巾给他净了手脸,一边道:“人生在世,哪还能一辈子活得自自在在?”
      赵衡不答话,桔婴翕动着鼻子一脸馋相道:“有羊肉锅子?!”
      “又胡说,先帝的棺木还停在长生殿,哪有羊肉锅子?看你那个馋劲儿,主子还没吃,你先馋上了。”柳氏一边说桔婴,一边看着赵衡的脸色,知道他大概是累得狠了,又没得到安慰,心里不高兴。她也不说话,打发桔婴到下人房去吃饭,给赵衡摆了饭,屏退左右,才一边为他布菜一边说:“这世间多少腌臜事,多少腌臜人,总有不如你意的,要是事事都往心里去,还怎么活?”
      “我不往心里去,他们偏偏凑到我跟前来,还不许我发发牢骚了?”赵衡一边往嘴里夹了一筷子饭,一边抱怨道。
      “嚼东西的时候不许说话。”
      “要不是你吃饭的时候跟我说话,我哪会一边嚼东西一边跟你说?”赵衡放下碗,既不吃饭,也不说话了。
      柳氏在一旁坐下来,看着他委屈的样子,包容地微微笑着说:“是嬷嬷错了。”
      赵衡抿了抿嘴,脸上显出一些少年人的孩子气,半晌说:“真不想在这宫里待了。”
      “等皇上亲政,等你及冠,叫皇上给你一块山清水秀的封地,咱们带着长德宫的人躲得远远的。”柳氏低声哄着他。
      “但愿有这么一天吧。”赵衡又端起了碗,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先皇只留下两位皇子,宋翊打的什么主意,皇兄和裴将军会不知道?也不知道皇兄在意不在意,还整天宣我到东宫去议事。”
      “皇上宣你去东宫,大太监知不知道?”
      “他耳聪目明得很,上次在先皇灵柩前还敲打我……”他话未说完,像是有所醒悟,看向柳氏。
      柳氏道:“他们都心知肚明,皇上召你到东宫去,不论有没有多想,总是一步棋,他们两边都想争夺你,是他们的事,你问心无愧,怕什么?”
      “我又不想坐那个位置。”
      柳氏给他盛了一碗汤,说:“‘大道氾兮,其可左右’,万物自有定律,多想无益,吃饭要紧。”

      先帝归天,宗室亲戚皆朝长安城赶来祭拜。
      长公主赵玮跟着夫家崔氏扎根许县,自先皇驾崩的消息传到地方,又待她出发到长安,用了小半个月的时间。
      马车自宫门到城墙之内,换了轿子,一直到轿子无法再进的地方,公主才不得不从厚厚的帘幕里出来。驸马崔兰已在轿旁跟随着走了一段,此时伸手来扶。长公主的裙摆一直铺到脚面,她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才迈腿挪了第一步,脚步深浅不一,整个人走路时要左右微微摇摆。
      崔兰扶着她,没有一点不耐,只是说:“无妨,慢些走。”
      她有些急,越急,走得越不稳,额上渗出汗,低声道:“皇上还在等着。”
      “皇上又不知我们几时到。”
      “总归是不好。”
      崔兰一矮身,将她背在背上。
      长公主七岁上从御花园的假山摔断了腿,从此落下残疾,走路不大伶俐,出嫁之后离开京城,这是七年来第一次回京。

      皇宫的石板路还如七年前一样平整,汉白玉的石阶从太和殿一级级延伸过来,祥龙瑞兽或趴或卧在宫殿的房檐屋顶,守护着宫殿内的执政者,一切繁冗的礼仪昭示着皇家最至高无上的权力。
      待遥遥看到东宫的影子,赵玮轻轻拍了拍崔兰的肩膀,道:“放我下来吧,这里不能再背了。”
      她近乡情怯似的,一步一步,摸着朱红的门廊,走到东宫殿外。听见太监小跑着向殿内禀报的脚步声,一切都熟悉又陌生。
      赵衡代太子从殿里迎出来,看见她,抑制不住笑容,亲热地叫了一声:“皇姐!”
      长公主的眼睛带了热意,将他从头打量到尾,道:“长高了。”
      赵衡点点头,说:“皇兄在殿内,不能吹风,叫我代他迎你。”
      崔兰在一旁向他见礼:“二殿下。”
      “姐夫不必多礼。”
      三人一同到殿内,见到皇帝,姐弟三人一时相顾无言。赵玮眼含热泪,举手齐眉,躬身一拜,起身,双膝跪地,再拜,此时才道了一声:“参见皇帝陛下。”
      皇上张了张嘴,眼眶微红,道:“皇姐请起。”
      长公主与皇帝一母同胞,稍长两岁,裴皇后走后,她没能同太子一起入侯府,自小长在宫中。
      “一别经年,不想再见会是如此情形。”皇帝一边说,一边叫人赐座,又问:“两个小外甥可一起带到长安了?”
      想到两个儿子,赵玮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解释道:“事出紧急,没带他们两个,留在公主府由公婆照看。”
      “旅途劳顿,他们年龄尚幼,确实不宜带在身边。待我在京城为你修葺一座长公主府,你便可带他们时常回来探望了。”自先帝走后这么多天,赵羿的脸上才露出真正的笑容,他又道:“这几日不如住在宫里,我们姐弟也好相互照应。”
      长公主推辞道:“倒不必留在宫中,崔家在京城有处宅院,已遣了仆从去收拾,勉强住人。”她又怕皇帝心里多想,解释道:“如今宫里为了父皇的丧事正是忙乱的时候,不必再添我一件了。”

      长公主自东宫出来,先去了大行皇帝停灵的长生殿,行礼祭拜过,才出宫回崔家的别院。
      偌大的宫门如同一张血盆大口,待马车驶过守门的侍卫,离开那座不知埋葬了多少人性命的繁华宫殿,赵玮才长长松了口气。

      长公主回来的消息没有惊动旁人,朝堂里如往常一般兵荒马乱。
      先皇的谥号定了一个“惠”字,依照先例,是无功无过不褒不贬的意思。
      赵羿最终还是逼得宋翊退让了,两方倾轧之下,暂时是保皇党占了上风。皇上明言金吾卫人数过少,从宗室和当朝官员的家中一口气提拔了二十来位子弟入卫队,并擢丞相长孙李越为御史中丞。
      阉党地位眼看着似乎有些岌岌可危,皇上端坐朝堂之上,脾气也没那么暴躁了。下朝后宣丞相入东宫,赐座后,道:“李氏满门英才,丞相教导有方。”
      李乐年逾六旬,身体却不错,满面红光,说话时带着久居高位的慢条斯理:“皇上谬赞,老臣愧不敢当。”
      “丞相过谦,自昭烈帝来,丞相历经三朝见多识广,朕年纪轻,很多事还要请您教导。”
      “皇上折煞老臣了。”
      皇帝微微一笑,呡了口茶,道:“父皇新去,我甫一继位,于政务还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除母舅长平侯外,能仰仗的就是您老了,您若再推辞,可叫我往后靠谁去?”这段话他在皇后面前练习了数十遍,才能做到如此的波澜不惊真情实感。
      丞相听他这样说,确实有些感慨了,道:“老臣前几日时常夜里惊醒,梦到昭烈帝于老臣耳边叮咛,心中甚是愧怍。”
      “哦?皇祖父都跟丞相说了什么?”
      “昭烈帝叫臣好好辅佐皇上,辅佐赵氏江山。”
      皇上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才真诚了,道:“李氏上下的兢兢业业朕是看在眼里的,卓文新任御史中丞,我听说他做得很不错。前日舅舅跟我说,丞相的幺孙有心投军幽州,拜帖投到长平侯府好几日,舅舅心知这是丞相最爱的小孙子,一时不敢定夺,转而告知了我。丞相知否此事?”
      “这小子从小主意就大,并未听他提起。”丞相面露难色,似乎是有些难以启口,道:“他父亲乃是我的幺子,夫妇二人只有这一个儿子,不舍他……”
      他话还没说完,皇帝便道:“这是当然,我齐国征兵也没有征人家独子的。”他好像很是理解的样子,说:“不过他既有心投军,总不好打击年轻人的报效家国的劲头……”
      “皇上……”丞相刚刚的优哉游哉全不见了,有些紧张恳求地喊了一声。
      “不如叫他到我的金吾卫去,虽也是在军队里,好歹天子脚下首善之都,总不会出什么大乱子,丞相看可好?”
      李乐千恩万谢叩首而去,不多时,长平侯裴青从太子寝殿后的退步里出来,道:“这李山水算是半个自己人了。”
      皇帝喝了一口茶,脸上现出一点怒色,道:“这老滑头,无利不起早!自上而下,朕许他多少好处,才叫他稍稍有些归顺之意!”
      “世人皆贪慕荣华,不足为怪。”
      “若朝廷里全是李山水之流,这齐国的江山岂不是烂得像被蚂蚁蛀过的桥洞?”皇帝叹气道:“父皇在位这些年,净哄着那老太监开心了!一个‘惠’字怎么能评定他的功绩?我看该用‘哀’该用‘炀’才好!”
      “斯人已逝,多说无益。”裴青道:“待朝中局势稳定,将宋翊远远打发去陵寝守灵,叫他再翻不出什么浪花就是了,如此一来,陛下也算守了一个‘孝’字,没有违背先皇的遗旨。”

      人这一辈子,学会收敛锋芒,学会趋利避害,往往是在吃过苦头以后。小皇帝从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蜕变到说话留三分、喜怒不形于色,也不过只用了短短两个月。家国天下,多少人的性命抗在他的肩上,重压之下,只能破茧成蝶。
      先帝新丧,举国哀悼,新年不仅没有喜气,还隐隐一股走向末路的颓势。贵州匪患的事再无结果,当地官员既无相关奏章,负责剿匪的蔡文悦也并未说明是否出兵,朝堂上好不容易迎来了一片安宁祥和,赵羿思前想后,只好将这事压在心底,容后再处理,起码让朝廷里的官员们过个好年。
      宋翊似乎已经偃旗息鼓,放弃了“十三军统领”协理朝政的权柄,皇帝要奏章,他便给了,有时连朝也不上。
      “廿二送大行皇帝入陵寝,不如叫宋翊去,他若听话在那里安家,朕便不再追究他以往的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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