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美人》安慈鹤

44、第 44 章

　　刚一进房，萧盈便一头栽在母亲怀里，先是不住地小声啜泣，而后声音压抑不住，渐渐大了起来。

　　面对这样的情形，钟婉菱心里很尴尬，她真的完全没有想到萧盈会想这么个法子。她猜想，萧盈是觉得，绝食不可能一下子起作用，只要强行被灌了吃的下去，先前几日的努力就白费了，是以威慑力度不强；而跳楼不一样，几乎在刀刃边缘行走，哪个人见了不得好生哄着呵护着？生怕高楼顶上的人真就这么一跃而下了。

　　难怪她说这法子极好，绝对有用。

　　钟婉菱垂眸，心想，萧盈低估了她的阿兄，低估了她阿兄对婚事绝不更改的坚定，低估了他阿兄对人心的揣测，一把弓箭就戳穿了她的小心思，结果只能自己哆嗦地下楼了。

　　那边方夫人正在严厉责备女儿，不时夹杂着几句安慰，钟婉菱心里沉沉的，便四处一看，发现方夫人这房间极为朴素，空气中飘荡着佛香的味道，用力闻一闻，她似乎也能心定下来。下首站着三个仆婢，一个年纪稍长，另两个当不过及笄，看起来便是惯常在这儿服侍的人了。

　　走了会儿神，突然听见敲门声，三人都同时朝门那边看，一个年轻的侍婢端着盘水果，说是萧昀吩咐送过来的。随后，这侍婢就站到那三人身边去了。

　　萧盈听是萧昀送来的，登时就将脸埋到方夫人胸前，既不肯看，也不肯吃。

　　沉默片刻，钟婉菱拿起一片柑橘，去拉萧盈的手：“盈妹妹吃一点罢，你这样难过，我心里也很过意不去。”

　　或许是真的考虑到她的心情，萧盈抬起了头，露出一双水盈盈的眸子，顿了顿，拿过那柑橘吃起来，吃完后，似乎精神也恢复些了，她严肃地看着钟婉菱，突然开口：“我今日方知，这男人的心简直和铁石一样。在杀了我，和娶菱姊姊中，他竟然宁愿杀我。敢情成婚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吗？”

　　方夫人嗔道：“你阿兄是吓唬你！他哪里舍得伤害你？你忘了，小时候你哪次生病，不是你阿兄照顾你，每天去看望你两次都嫌不够。”

　　方夫人看了钟婉菱一眼，刚才好不容易得儿子让步，答应会再好好考虑终身大事，这会儿更是不愿未过门的儿妇对儿子有怨言了，遂有意为儿子开解：“阿菱，你给他一点时间，他是个聪明孩子，就是有点钻牛角尖了。他……”

　　方夫人欲言又止，她实在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儿子会钻牛角尖，这就涉及到自己丈夫的死了，不过这并不影响钟婉菱理解她这句话，毕竟离开南阳那日两人的大争辩还不时回旋在她脑海中呢。

　　他确实有点钻牛角尖呀！

　　她理解，但还是难过。

　　不过方夫人说的“给一点时间”是什么意思，她不明所以。

　　而萧盈则是两头不占，既不明白母亲所指，也不知道钟婉菱心中所想，在她心里，阿兄就是个莫名其妙想要退婚的人！说不定，他别有他图，早瞧上哪家小娘子了，只能牺牲了菱姊姊，否则也解释不通，他一个太子洗马，怎么会整日忙东忙西，见不着人，他哪里有那么忙呢？！

　　萧盈在气头上，脑子里全都是这些胡思乱想，忽地就瘪了嘴，搂着钟婉菱道：“菱姊姊，你退婚罢！我支持你离开他，他，他配不上你呀！他刚刚已经做了选择了，他……就是没有选择你，我虽然喜欢你，可也不想你嫁给不喜欢你的人，这样你会过得很苦的。”

　　萧盈吧嘚吧嘚不停地说，钟婉菱在她面前完全是个大人样，不住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她没有因萧盈的话失落，她可不会像萧盈一样过于解读刚才萧昀的行为。

　　不经意一转头，那送水果进来的侍婢竟就不见了。

　　那侍婢一路紧赶慢赶地跑到萧昀的院子，将刚才听到的、看到的都告诉了主公，说完，还补充了钟婉菱的反应：“钟娘子一门心思安慰小娘子，从她的神情，婢子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又是怎么看待主公……额，刚才用弓箭的行为的。”

　　那侍婢觉得自己似乎窥破了什么，怎么一家之主，平日里筹谋大事的年轻主公，突然间这么在意一个女子的看法了？她的神色掩不住兴奋，跃跃欲试地抬起头，就见二公子拧眉看她，似乎知道她在兴奋什么，但不满她这样八卦，他沉声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唉，做人难，做下人更难。那侍婢怏怏下去。

　　萧阳这才转过头看阿兄：“阿盈叛变可真快，先前她可是坚定支持你们在一起的，没想到被弓箭一吓，这短短的工夫，她就改变主意了。”

　　他语气幽幽：“唉……也不知道钟娘子会不会受她影响，觉得阿兄丧心病狂到宁愿射死妹妹，也不肯娶她了。”

　　“行了。”萧昀突然出声打断，他现在很烦躁，莫名地烦躁，自刚才从母亲那边出来，心就没定过，“误会便误会罢，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实则萧昀很觉得自己被亲妹妹坑了，什么二选一，宁愿这样也不那样……她实在太风声鹤唳了，他只是单纯地想让她乖乖下楼而已。听完那侍婢所说，知道妹妹竟然在背后这么形容他，甚至开始劝她离开，他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仿佛承担了不属于自己的罪过。

　　他很想告诉她，他真的不是那样想的。

　　不过在他半个月前惹得她流泪不止后，他似乎没资格为自己解释什么了。

　　无力。荒谬。

　　萧昀闭了闭目。

　　“误会阿兄是一回事……啊其实也没误会吧，阿兄本就不想娶啊，就不要太在意阿盈形容得过分了。”

　　萧昀睁眼，淡淡地看了堂弟一眼。

　　萧阳叹口气：“我只怕钟娘子会更加伤心、委屈，私下里会再次哭得眼泪哗啦，几天不停歇的。”

　　空气中是安静的沉默，两个人都没再说话，萧阳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香囊，萧昀正坐在阳光里，所以他走到萧昀那边，将香囊对着阳光，东瞅瞅西看看，很仔细地欣赏着。

　　这香囊上正绣了一个“萧”字。

　　萧昀自然记得，他那日从堂弟手中没收这香囊后，堂弟是怎样地不住劝说，说绝不可能两个都是他的，还说他贪了他的香囊，这么缠着他两日。萧昀就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了，那绣着“昀”的自然是他的，这个“萧”的给堂弟又何妨？既然他这么喜欢这香囊的款式，想方设法来讨要。

　　他此刻拿她绣的香囊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是存的什么意，萧昀一望便知。但阳谋就是让人无比牙痒却又心甘情愿地陷进去。

　　沉默片刻，萧昀做了决定，叫了刚才那个侍婢进来，吩咐：“钟娘子从母亲那儿出来后，请她过来一趟。”

　　那侍婢刚又回到方夫人这边时，钟婉菱正从方夫人房里出来。

　　安抚好萧盈后，方夫人也没多说别的，只是和她随意闲聊了几句，聊到了她母亲姜氏的过往，说当年她和自己母亲也曾来往过一段日子，两人很合得来；又说她和她母亲长得很像，她母亲温婉，她灵动。

　　钟婉菱知道方夫人对自己是很满意的，若是像上一次那样求方夫人为自己做主，方夫人如今恢复了清醒，自然会向着她。

　　但她不愿意了。

　　她现在的要求不知不觉也提高了，她也不想让长辈去勉强萧昀，而是希望他是真的喜欢她。

　　太贪心了！她越来越贪心了！

　　钟婉菱让方夫人留步，自己走到院子外，越走越慢，最后还是停了下来。

　　她看着头顶的太阳，懊恼地拍了拍脑袋。

　　“小娘子。”

　　女子的声音突然传来，吓得她往旁边跳了一步。

　　那侍婢讪讪地笑着：“主公有请小娘子过去一叙。”

　　钟婉菱一愣：“他找我叙什么？”

　　侍婢斟酌道：“这个，婢子也不知道了，大概就是想和小娘子说说话罢，怕刚才的场面吓着小娘子。”这可太难为她了，主公也没说小娘子要是拒绝，她怎么继续说下去。只能祈祷小娘子不要拒绝。

　　然而祈祷似乎不起作用，钟婉菱咬了咬唇，回看了一眼明阳侯府的风景，道：“麻烦告诉君侯，我还有事，就不过去了。”

　　说罢径自而去，头也不回，仿佛一回头，就会忍不住停下来。

　　侍婢回去复命的时候，腿都是抖的，边说，边觑着主公的脸一点点黑下去。

　　谁来告诉她，她这是造了什么孽？一个每天快快活活的侯府小婢女，怎就掺和进了男女感情这样复杂又深刻的事情？且怎么是冷峻的主公主动拉下脸去邀请小娘子，而看上去娇娇软软的小娘子却拒绝得这么干脆？好复杂好想了解内情！她的八卦之魂在熊熊燃烧。

　　“砰”的一声，她放飞的思绪被拉回现实，萧昀一拳砸在了墙上。

　　小婢女连滚带爬逃离了现场。

　　萧阳也是不可置信，原先那个一双眼睛老黏在阿兄身上的人竟然可以这样干净利落地拒绝了！果然，人是一点点成长的。可看着阿兄那乌云笼罩的面庞，他又为自家兄弟心酸了。

　　得！那边成长了，就该这边了。

　　但这个显然脾气还要大，墙都被砸凹了。

　　萧阳叹道：“看来，她心中怒气未解，说不定今日更盛了。”

　　这不哭不闹的冷静，反而让人难以琢磨，还不如像半个月前在南阳那样，大声哭出来说出来得好。

　　“也不知道她现在心里是怎么看待阿兄的。”萧阳很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他绝不怀疑阿盈添油加醋的本事，侍婢走后，她又是怎样在控诉阿兄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男子汉大丈夫，受点诽谤也没什么，阿兄也莫太放在心上，随阿盈怎么说，随钟娘子怎么看。”

　　萧昀的拳头顿时握紧了。虽然说不在意，但确实还是有点在意她对他的看法的。

　　“钟娘子如果被阿盈说动，同意阿兄退婚的请求了，也算是好事一件了。”

　　“出去。”萧昀冷声打断。

　　听起来很平静的两个字，但萧阳莫名地听出了汹涌的波涛。他极为麻利地跑了出去。

　　当晚，萧昀失眠。

　　他是想叫她过来温和叙叙话的，不知道从南阳回来后的这些日子她过得好不好？父母有没有说她什么？不过，她完全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了。

　　你活该！萧昀觉得这三个字足以形容自己，分明半个月前她对他还不是这样，她恨不得整天跟在他身后，跟得紧紧的。

　　现在的一切全是他自己造成的。

　　他应该高兴才对，她现在是躲得远远的了，可事实上，真的高兴不起来。

　　他患得患失，在意起了很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