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美人》安慈鹤

1、第 1 章

　　寒食过后，洛阳城内绵绵落了半月细雨，即便现下雨歇已有两日，空气中还依稀氤氲着蒙蒙水汽，人在外头行走，虽然有些微冷，却很有几分诗情画意。

　　钟婉菱此刻却不在外面，正坐在窗前，支颐朝外看，院子里是一点阳光也没有，清清寂寂的，她本不觉得冷，多望了几眼，生生打了个寒颤。

　　发呆中，视线里渐渐闯进一个人影，她猛地回神，那人却已从窗前绕了过去，径直朝她室内走来。

　　钟婉菱起身，侍婢兰月已经走了进来，这时她才发现，兰月走得有些急，面色也有些焦虑。

　　“怎么了？”

　　“小娘子。”兰月焦急道，“鲁阳公主和她的傅母突然来了府邸，现在正在府外等着。”

　　鲁阳公主是王贵妃的女儿，正安帝的长女，同母兄长是当朝太子。

　　地位虽然非凡，名声却极差，性情暴戾，动辄欺侮宫婢。

　　本朝公主身旁皆设有傅母，原意是为了指导公主的言行，但立国两百余年来，傅母渐渐成为摆设，很多时候，不仅不能尽到辅佐职责，反而从旁煽风点火，酿成了不少祸乱。

　　先帝朝，便有一傅母，教唆公主与受宠的妃子相斗，致使该妃子流产，惹得皇帝大发雷霆，以雷霆万钧之势整肃了皇宫。

　　不过如今的正安帝即位后，先是耽于女色，独宠林妃，林妃死后，又沉迷长生修仙之术，朝政尚且不修，宫廷自然也乱象不止，对于这个动辄用鞭子抽人的长女，正安帝尚算宠爱，因此大多数时候不予管教，只前些日子不知她犯了什么错，被禁了一月足。

　　不过这位公主素来傲慢，鲜少与宫外的贵女结交，因此钟婉菱听完兰月的话，很有些惊讶，但人来都来了，总不能一直让她待在外边。

　　于是她对兰月道：“怎不请公主进来。父亲母亲呢？”

　　兰月道：“是鲁阳公主自己不肯进来的，说就在外边。她在马车里，不冷。至于主公和夫人，现在都不在府里。”

　　钟婉菱的父亲是惠安侯，本朝自百年前的平帝起，降低了开国时的标准，阔绰地封了不少小有功劳之人为侯，因此如今仅洛阳城内的君侯就有两百多位。钟婉菱的高祖正是赶上了封赏的好时候，在平帝朝被封为了惠安侯。

　　凡事多了就不值钱了，钟婉菱的父亲又不是个顶有能力或顶有靠山的人，在这洛阳城的君侯里便并不怎么排的上号。

　　既这么说了，钟婉菱立刻就提步朝外，刚迈步，便听兰月道：“小娘子，鲁阳公主指名道姓，说的就是要见你。”

　　鲁阳公主一直端坐在马车内，兰月并不能看见她说这话时的神态，也无法从语气中推测出来意，但这位公主名声在外，她心里自然不放心。

　　钟婉菱闻言怔了一怔，想了想，两人确实没有任何交集，何况她以往身子弱，总是生病，几乎不怎么出门，也很少入宫赴宴，这两年身体才调理好了。

　　钟婉菱怀着忐忑的心情步出了惠安侯府。

　　抬眸望去，果然见得一辆马车正停在左侧石狮子旁，马车前立了位老媪，神情倨傲，应就是那位傅母。

　　顿了顿，她走过去，缓缓开口：“见过公主。不知公主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紧接着，是一阵静默，许久后，里面那人哼了一声，外面的傅母见状说道：“钟娘子，公主此次纡尊降贵，前来这惠安侯府，只为一件事。明人不说暗示，老妪我就开门见山说了。”

　　她嘴角微微挑起个不屑的笑：“公主要你退了与明阳侯的婚事。”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兰月小小的吸气声，而钟婉菱也猛地盯住了眼前的老媪，半晌说不出话来。劈头盖脸便是这么一句，教她糊涂得很。

　　“钟娘子，你怎么说。”见她久不答话，傅母不耐催促道。

　　此时钟婉菱方回过神来，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在心里斟酌了会儿语句，朝马车里那人恭敬道：“禀公主，这门婚事乃是由妾之父母与老明阳侯共同定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能说退就退？”

　　这门婚事的来由，想来城中贵家都很了解。

　　当时她的生母姜氏仍在世，三岁那年，母亲姜氏前往白马寺礼佛，结束后，一个人走去空旷的后院，忽然听见一个小女孩哇哇大哭，走近一看，竟是不小心掉进了坭坑里，便将她救了出来，还给了她的父母。

　　这小女孩便是她如今的未婚夫，明阳侯萧昀的亲妹妹萧盈，当时不过一岁多些。

　　好在那泥坑算不得深，萧盈并未受重伤。

　　老明阳侯感念姜氏救了女儿萧盈，见姜氏的女儿，与萧盈年纪相当，只比萧昀小三岁，便提出结姻。

　　老明阳侯故去已有三年，萧昀去年冬末出了孝期，履行婚约确实是近在眼前的事，她今日有些心不在焉，就是因为明阳侯府正式递了帖子，说明日前来拜访，虽然没说明来意，但家里人都猜测跟婚事有关。

　　这鲁阳公主来得倒是及时。

　　“钟娘子。”见她并不知情识趣，鲁阳公主索性自己开了口，“本宫不是在请问你，是在命令你。”

　　她的声音略微低沉，加之傲慢至极的话语，兰月感到周身凉飕飕，钟婉菱也是极力咬唇，才将恐惧感压了下去，但她仍鼓足勇气与这位高高在上的公主周旋：“不知公主为何要这样命令？”

　　鲁阳公主吃吃一笑：“自然是因为，我喜欢萧昀。”声音蓦然转冷，“钟婉菱，你知道做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是要学会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你的父亲惠安侯在洛阳城是个什么地位你是清楚的，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萧后和恭怀太子死后，明阳侯府衰落了不少，现如今，太子虽看在以往的交情上，邀请萧昀做了太子洗马，但这离明阳侯府鼎盛时期差了不知有多远。”

　　车门这时打开，一张美艳至极的面庞出现在钟婉菱眼前，冷冷对她道：

　　“如何能重振明阳侯府？自然是要娶我这个尊贵的帝女，你说，是不是？”

　　萧氏起自南阳，明阳侯是开国时所封的二十列侯之一，地位在所有列侯中极高，不过盛极必衰月满而亏，经历两百多年岁月，旧列侯逐渐式微也属常态。

　　但萧昀的姑姑是正安帝的元后，她的儿子，如今应当称为恭怀太子，是萧昀的亲表兄，因此，明阳侯府纵然比不上开国时，却也比其他式微的旧列侯境况好不少。

　　事情的起源在于，萧后并不是自然离世，而是因巫蛊被正安帝赐死。这之后，恭怀太子自杀，谥号恭怀。再这之后，则立了鲁阳公主同母兄长为新太子。

　　没了两大靠山，哪怕南阳萧氏是本朝有名的世家，明阳侯也不可能再受到皇帝青睐。

　　事实上，若不是后来在一次刺杀中，老明阳侯为了保护正安帝死于贼人之手，立下了功劳，明阳侯府境况会更加艰难。

　　望着那张脸，钟婉菱不由有些怔神。

　　诚然这鲁阳公主的话有一定道理，但钟婉菱觉得，她似乎也太……往好听了说，古道热肠。而且她先前说是因为喜欢萧昀，如今却又成了能扶他一把，她不由糊涂了，若是前者，她还觉得公主是个坦荡之人，若是后者，她便有些不服气了。

　　钟婉菱咬着唇道：“对不起公主，我……不能退。”

　　“哼，可真是有骨气。”鲁阳公主脸色瞬间冰冷，“钟婉菱，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如此，本宫不得不告诉你真正的原因了。”

　　因没有抬头，钟婉菱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一只葱葱玉手出现在她眼前，赫然托着一枚和田白玉质的环形玉佩，内一圈是淡淡的天青色，一望即知是上等良品。

　　这个玉佩她自然知道，当年良工琢得这两枚玉后，献给正安帝，正安帝转而赐给了恭怀太子及其表弟萧昀。恭怀太子死后，这玉也随之陪葬，那么世间仅存的另一枚就在萧昀那儿。

　　眼里不由浮现一抹疑惑，很快的，转为了惊讶。

　　鲁阳公主似乎很喜欢她这样的惊讶神色：“如今你可明白了？我方才说我喜欢萧昀已是为了照顾你的面子与情绪，实情是，我与他两情相悦，这枚玉佩便是明证，是我二人的定情之物。”

　　“如此，你还要纠缠他不放么？”

　　钟婉菱盯着那玉佩许久，内心有些复杂，这枚玉萧昀从不离身，许多人都知道。他极其珍视这玉，如今却拱手送给了鲁阳公主，是什么含义，实在引人深思。有一瞬，她几乎相信了公主的话。

　　但她转而又想，其中说不定有什么误会。

　　萧昀自小出入皇宫，与鲁阳公主早就相识，若他二人生了感情，又何必等到今天才说出口。何况，萧昀也不应当是这种人。鲁阳公主的名声，他不可能不知道。

　　钟婉菱忽觉有了底气：“仅凭一枚玉佩又能说明什么？我不相信。”

　　说罢，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鲁阳公主，但见公主的脸在听完她的话后，蓦地变得扭曲，泛起了一丝阴冷。

　　“好！好！”鲁阳公主背过身子，从后头摸索出一根长鞭，扶着车壁就要下来。

　　敢情要来抽她了？钟婉菱不可置信瞪大了眼，这公主实在是个大狠角色。

　　兰月见状，几大步走到小娘子面前，张开臂膀挡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