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伏·三途》乱红

2、虚实

　　既然肩负了银鍠之姓，就等同将整个鬼族的生死存亡兴衰荣辱一同系在了背上。

　　年岁在长，朱武也就越来越不能够快乐起来了。

　　被人管头管脚，每做一件事就有人在耳旁提醒他兹事体大，这种压迫让他不悦。

　　“主君。”中规中矩的叩门之声过后，伏婴师的声音自门外平缓传入。

　　不知何时起，伏婴师也像其他人一般，不再对他以名相称。

　　“进来。”

　　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伏婴师都在跟他商议征战道境一事。说是商议，其实也就是伏婴一个人在说，他听着，浮躁地踱来踱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声。

　　“主君、”伏婴师叫了他一声，然后停下来望着他。

　　朱武听到他唤，也停下脚步回望过来，想用眼神示意他下文。

　　明明四目交接，他却无法正确捕捉到伏婴的眼神，视线向下游移，最终落在与肤色也相差无几的唇瓣之上……

　　银鍠朱武有些怔忡了。

　　伏婴师整日以面具示人，五官难辨，唯有嘴唇露在外面，却因了那唇色过浅的缘故，竟让看的人也一并给忽略了去。

　　相识多年的朱武其实从未注意过他的嘴，时至今日方才察觉，伏婴的唇形美好，收尾天然微扬，怪不得他看起来整日挂着浅浅的笑容。而此刻上下唇轻轻地阖在一起，成了酷似花瓣的形状。

　　朱武禁不住肖想，面具后的那副无缘得见的眉眼，是否也如同这嘴唇一般，斜飞出了耐人寻味的角度。

　　室中二人突然都失了言语似的，谁也不开口了。

　　已不知过去了多久，久到朱武已认定伏婴师不准备继续说下去了。

　　“属下说完了。”一句话就像一叶鸿毛，经风一吹，慢悠悠，就飘进了朱武的耳朵。

　　而伏婴的话仿佛闸刀，尾音消失的同时，终于桌角那盏残喘的烛火跳了跳，爆了一颗烛花，生命就此熄灭。黑暗像一块绸，倏地就罩落下来。

　　不知是否幻觉，蜡烛熄灭前落入朱武眼中的最后一幅画面，伏婴很好看的花瓣形的嘴唇，竟微微翘起了一个狡黠的弧。朱武不敢确定，记忆中的伏婴师不是爱玩笑的人，要说起来，他开伏婴玩笑的先例反倒是多得不胜枚举。

　　一室寂静。

　　魔界虽不似苦境好山好水，夜色却是顶好的。今夜月明，月色借着稀疏的窗幔溜进来，照得两人面目幢幢。

　　“伏婴，这么久了，我好像从未见过……你的样子。”

　　“主君想看吗？”

　　点头时朱武有些迟疑，他不知这一要求是否触及伏婴师某种禁忌。

　　不料伏婴竟就真的伸手去解绑在脑后的绳结，没有半点犹豫。

　　面具缓缓移开的时候朱武的心情甚至是忐忑的。经年累月，这鎏金假面似乎已融入了伏婴师身体的一部分，就如同蔽体的衣衫一样，让人不住地猜测，那背后究竟会是怎样是怎样。而此时此刻，这部分被面具所掩盖的真相，就待揭晓。

　　月光究竟有所局限，但已足够银鍠朱武看清楚。

　　真相便是，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平淡无奇，说不上丑陋，却绝对与美貌沾不上边，就同擦肩的路人没什么两样，足够教你看一眼就忘记。

　　朱武的心中，也许还是涌起了失落，他不太能将这样一张让人过目就忘的脸与那很好看的花瓣形的嘴唇联系到一起。而很好看的花瓣形的嘴唇，放到了这张脸上再看，也变得失色了。

　　“主君失望了。”除了面具，伏婴师波澜不兴的淡然神色，以及唇边一丝似有若无的讥诮和疏离，都还在。

　　“嗯？伏婴误解了，我并未失望！不管怎样，我都是认得出伏婴来的！我是说……”朱武解释得有些急切，“面貌如何根本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伏婴……就是伏婴啊。”

　　噗嗤一声，向来恪尽职守不苟言笑的伏婴师，竟被他逗得笑出了声，继而放声笑个不听了。

　　不知怎的，明明是平庸无比的面目，这一笑之下，却生生教人挪不开眼睛。

　　朱武这一回不曾漏看，伏婴师的眼珠是秀美的黛绿色，纵是生在了平庸之姿上，也藏不住光芒而顾盼生辉，其中跃动不已的，赫然是从前决计不会出现在伏婴师面上的俏皮狡黠。

　　他认得这种通常出现在诡计得逞之后的笑容。

　　“伏婴……你骗我？”

　　伏婴师早已收住了笑，向他恭敬地低下头去，“属下不敢骗主君。”

　　“哦！那你何不将面上那第二层的假面揭下？”朱武不饶人，步步紧逼。

　　“唉……主君当真如此想一观属下的真面目？”

　　“如何？不能？”

　　“非是不能，而是不必。”伏婴师抬起头来，“世人皆受表象所惑，在属下看来，容貌美丑，都不过虚像罢了。主君方才也说过，不论怎样，伏婴师都会是伏婴师，而身为伏婴师的属下，永远不会背叛主君。”

　　誓死效忠的誓言朱武听过不少，但是没有任何的一则誓言，比起眼前这句平常朴实的话更能打动他。

　　“伏婴……其实有时我真觉得自己对你半分也不了解。”

　　转眼伏婴师便将面具又戴了回去，唯一显露在外的花瓣形的嘴唇淡笑依旧，“主君可曾想过，如此一来，纵使天地遭逢怎样巨变，伏婴师仍可以是永远不变的。”

　　朱武闻言，半晌沉默不语，他明白伏婴的意思。

　　无论改几朝换几代，朱皇又变作了谁人，伏婴师始终还是永远不会背叛朱皇的伏婴师。

　　这也姑且算得上是不取名的长处吧。

　　不过于这一个伏婴师而言，只有当面对眼前这个男人，面对着银鍠朱武时，一切才有意义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