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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绿玫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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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心理学专业的研究生,临近毕业时,在导师的介绍下,来到了本市一家著名精神病院为毕业论文做素材搜集。
此刻,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长相偏上等,被剃了不超过耳廓的短发,身形十分清瘦;他松松垮垮地穿着医院统一发放的蓝白条纹病号服,趿一双软拖鞋,姿势悠闲地仰躺在我对面的椅子上,以一种不屑中混合着期待的眼神睨着我的同时,不时转动手腕上用以束缚行动的手铐。
来之前我看了他的资料----他叫林深,毕业于美国常青藤大学,毕业后,就任本地一家著名金融公司的高层管理,有一个肤白貌美的女朋友,父母都是985大学的教授……可以说,来这里之前过的是天之骄子的生活。可惜,后来因为在工作单位里无故行凶,用水果刀刺伤了三名女员工,被刑事拘留。释放后又因为在商业街持凶器寻衅滋事再度被拘留处分,期间因为查出患有精神类疾病,被强制送到了这里。
“你好,我是来这里……”我首先开口,不得不说,面对他时我有点紧张。
“我知道,院长都和我说了。”他打断了我的话,然后紧张兮兮地看着窗外说,“你要抓紧时间,否则那个女人就要回来了。”
我先是疑惑,很快反应过来----他的病例资料上显示他罹患被害妄想症,认为有一个卖花的女人在监视着自己,并且要置自己于死地。
“她……就在下面吗”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医院广阔的大草坪上聚集了许多人,有坐在轮椅上的老头,有玩跳绳的孩童,还有在长椅上念书的少女……大多穿着病号服,其余的是穿着白褂的护士,一派悠闲安逸。
“嗯。”
“是哪一个呢”这个问题是我下意识问出的。
“你看不见的,我也看不见,但我知道她在下面。”
“既然看不见,你是怎么知道的”
“感觉。你有没有经历过,明明没有听到声音,但就是感觉到身后有人来了,然后你一回头,果然,有个人跑过来要吓你----那是因为你感受到了他的气息,就像我,我可以感受到她的气息,那是一种独特的类似玫瑰的气味。”说完他就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是,昂着头深呼吸,似乎在寻找空气中那遗留的芬芳。
我不知该如何反驳,又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于是转移了话题。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感受到她在你身边的”
“一个月前,我从国外出差回来后。”
“有什么契机吗我是说,在那期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
我话音刚落,他就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一双姣好的桃花眼中充满了玩味,我被盯得不自在,脑袋微微向后倾。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猜猜,我有几个女朋友”
这是什么不相关的问题我心说。但还是按照资料上显示的回答了他: “一个。”
“不不不。”他摇摇头,盯着我手中的资料,“上面记录的是我的前前女友。”
我哭笑不得: “你的意思是,你不只一个女朋友”
“不错,这么跟你说吧,A是我出国前公认的伴侣,肤白貌美,腿长腰细,就是资料上记录的那个;但在一次偶然认识了B后,我就毅然甩了她,和B在一起。再后来,我出国期间,又为性情火辣的C所沉迷,回国后就对B提出了分手。所以总的来说,我有三任女友。”
“这和那个监视你的女人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啊,”他忽然放低了音量,谨慎地用手掩着嘴,然后小心翼翼地对我说: “监视我的女人就是B啊。”
……
看来这不仅是个恐怖故事,还是个恐怖的爱情故事,我暗暗吐槽,接着说出呼之欲出的猜想。
“所以,她之所以要监视你,要置你于死地,是因为受了情伤,想要泄愤”
他认真地点点头。
“她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动手”
“因为我阳寿未尽,她还杀不死我。”
“你怎么知道自己阳寿未尽”
这算是个比较重要的问题,我全神贯注地等待他的答案,没想到他紧张地看了看窗外后忽然惊弓之鸟般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脸色煞白,颤声说:“她要回来了……”整个人就飞快地蜷缩着身子缩到床底下,双手抱着头鸵鸟埋沙一样把自己埋在臂弯里,抖筛一般全身发抖。
我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后观察周遭情况,却没有任何发现,于是大胆地凑到他身边,问他。
“她在哪里”
他不回答,只是不住地念叨:“她要回来了,她要回来了……”这句话,似着了魔一般。
我十分无奈。
这时候,男护工听见动静冲进来,给他打了一针镇定剂。
我知道继续采访下去对他恢复无益,于是离开。
2
走出病房门口后,我见门边僵直地站立着一位穿着蓝衣工作服的中年女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便好奇地问她有什么事情。
她直言不讳,说,她在这所医院工作了十几年,从林深进来之初就因为他长得像自己那意外逝去的儿子而格外关注他,所以知道一些鲜有人知的有关他的事。刚才在门外她听到了我们全部的对话,知道我来意不坏,想要给我帮助。
我闻言,自然欣然接受,被她带到室外的一张长条木椅上坐定后,就安静地等待她的发言。
她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泛旧的照片。照片三寸大小,就是拍立得的55mm乘以84mm的那种。递给我之后,我细细端详,只见照片的背景是一家名为绿玫瑰的花店,主人物是一男一女,站在花店前姿态亲密地拥抱----女生很年轻,二十出头,样貌虽然说不上惊艳,但气质超凡脱俗,五官颇有点像日本著名女星有村架纯。而男生,自然就是林深了。照片里的他头发比现在长,面容更加年轻,自信的笑容中带着些不羁。
中年女人指着照片上的女人说:“这个女生,就是他所说的B。”
我没想到她这么年轻,有些吃惊,之后问她:“你有见过她吗在这里。”
她摇摇头,表情中尽显无奈: “林深说她就在这里,但我确实是从来没有见过她的。”:
“他说那女生是看不见的。”
“这种话你相信吗”
我认真地思虑过后,摇摇头。
“那就是了,我也不信。但是,有时候又不得不信。”
“这话什么意思”
“因为那个女生的缘故,他经常会很暴躁,除了口无遮拦,有时候甚至会伤害他人,或者自残。奇怪的是,每一次他自残过后,医生检查他身体的时候,总会发现一些奇怪的伤痕。”
“奇怪的伤痕”
中年女人深吸一口气:“那些伤痕不像是他自己能够弄出来的,而像是他人所为。”
3
之后我又与中年女人聊了关于林深的许多事,包括他在入院后经常探视他的人员,以及他在“她”来了之后的怪异举动等等。最后,为了寻找答案,我拿着那张照片去寻找绿玫瑰花店。
绿玫瑰花店开在一个以旅游业为主的小镇里----小镇距离市区三十多公里,位于山脚下,因为气候宜人,适合花木生长,所以当地人栽种了许多花来贩卖;日常的时候,整个小镇充斥着鲜花的香气,闻名而去的游客络绎不绝。
由于我去到那里的时候已经是日落黄昏,游客大多已经散去,所以暮色笼罩中的小镇静谧无比。
在好心的当地人的指引下,半个多小时后,我成功在一条幽僻的小巷里找到绿玫瑰花店。
可惜地是,花店的玻璃门紧闭,不锈钢拉环上挂着“暂停营业”的挂牌。
我凑近去看,只见花店里面空间不大,却五脏俱全,整齐有序地摆放了各种各样的盆栽与花束,姹紫嫣红----郁金香,红玫瑰,山谷百合,满天星等等----大多已经枯萎,呈干瘪的脱水状态,但颜色依旧夺目。
看来已经很久没有人了。我心想,旁边一个骑单车的年轻人飞快闪过,对我大喊一句----别看了,这家店不会开了!更是证明了我的猜想。
无奈之下,我只好破罐子破摔,把无果的调查当做旅游,漫无目的地向周边走去。
在经过一个著名的旅游景点时,路边一个提着花篮的小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的面容充满了稚气,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的年纪,但喊着“卖花卖花”时却一点也不羞怯,反而比现在的很多年轻人都落落大方。
但这还不是最吸引我的,最吸引我的是她篮中的一株绿玫瑰。
“先生买花吗”
我点点头,看向篮中。
“所有的花都是清晨摘的,回去后您放到花瓶里用清水养着,在清水里滴几滴洗洁精,就可以保存一个星期左右。您需要哪一种呢”
我还没开口,她就兴致勃勃地接着介绍: “洋桔梗代表真诚的爱,红玫瑰代表热恋,满天星则是永恒的思念……”
“我要绿玫瑰。”在她没说完,我决绝地打断她。
她一怔,然后乖巧地从篮中拿出仅有的一株绿玫瑰递给我。
看着手中散发着芬芳香气的淡绿色花朵,我问她: “那么,绿玫瑰代表什么”
她古怪地笑了笑,说: “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但是……有传说,拿着绿玫瑰的人,可以隐身。”
她话音刚落,我就感觉有一道晴天霹雳直劈脑门,劈得自己浑身一震,醍醐灌顶;匆匆给了她钱,我立马就赶回了医院。
4
幸好,当我气喘吁吁地赶到医院时,林深还是安然无恙的。
他安然地坐在床上看窗外,脸色在清冷月光的映照下比白天所见更苍白。
听到我沉重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他如同机器人一样缓缓转过头,面容悲悯。这时候我才骤然发现,他苍白的脸上有两行清泪。
“你怎么了”我有些不安地问他。
他缄默了好一阵,终于开口,用的是一种类似破旧风箱的沙哑嗓音。
“她说她要杀了我。”
“什么”
“时间到了,她说她要杀了我。”
“……”
事到如今,我不能说我对那个女生的存在完全不相信,但是,作为一个崇尚了科学二十几年的人,我还是坚持眼见为实。
于是我双手扶住他的肩膀,双眼直视他:“那么,你告诉我,她在哪里 !”
他不安地躲避我灼灼的眼神,浓眉紧蹙,猛地摇头。
“你不是要我相信你吗现在我相信你了,但是你得告诉我她在哪里!”我手上用力几分,估计是把他抓疼了,他奋力挣扎,但由于一天未进食,力气不足,不能挣脱。
我无奈地叹一口气,正准备松开手,却见这时候他的眼睛忽然如同死鱼一般翻白,死死盯住我身后的方向。我猛地一回头,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难道那女生真的会隐身
我将信将疑地站起来,欲探究。没有想到,随着我起身的动作,包里的绿玫瑰毫无征兆地掉落下来。
我暗道大事不妙,与林深尴尬地面面相觑了一阵,之后果然听见他歇斯底里地大叫。
他像是突然把我当成了阶级敌人,以一种坚决抵抗的态度对待我----疯狂向床上退后,拿着一个枕头护在胸前,一边还大喊着类似诅咒的话语。
由于动静过大,不仅是护工,就连值夜班的院长都给招来了。院长到场一看,见我手足无措地呆呆站着,而林深充满戒备地瑟缩在床上,大概了解了情况,与护工安抚好林深后,就领着我出去。
我心怀愧疚,跟着院长去往监控室的时候一路低着头。
“你不用自责,就算你不来,今晚他十有八九也是要发作的。”
我疑惑地抬起头。
“你调查出了多少关于那个女生的事。”
我不知如何开口,因为现在我调查出来的仅仅是真实的凤毛麟角,说出来怕是要被眼前这位“隐藏颇深的高人”取笑的。
不久后,他输入密码打开监控室的门,我跟随他进入。景物映入眼帘便有些震撼----房间的墙上装置了密密麻麻的显示屏,显示屏下是一张长条方桌,放置着键盘等操控仪器,每个仪器上一个绿灯亮着。一个穿着深蓝色工作服的大叔就坐在桌前,见我们来了,起身问好。
院长与他简单地问候了一下,然后把他支出去。
“给你看看林深的一些表现,然后说说你的看法吧。”
我点点头,紧接着就看见院长不怎么熟练地调出一段监控录像,将进度准确地调节到上个星期四的夜晚二十点零八分。
视频里很快出现一个穿着条纹病服的男人,微微佝偻着背,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站着。我耐心地观看,见他紧贴着墙站了大约二十分钟后,忽然慌忙地钻到床底下躲起来;然后再过了十分钟,又从床下耗子一样匍匐着爬出来,不安地左右摇摆脑袋,似乎在确认什么事情。最后,飞快地跑到洗浴室里,在洗脸池装了一盆清水,头低下去久久不动,像是被点穴定住了一般……整个过程持续四十多分钟,充斥着古怪诡谲。
“他这是在干什么”我看着暂停的画面疑惑,自然认出了画面中的男人就是林深。
院长转过头看着我,面色凝重,缓缓说: “在观察,他在观察‘她’走了没有。”
“ ”
“即使是体积十分小的蚊蚋,在水中行动时也会引起波纹。而波纹的形成,是因为震动,人的一切行动都会引起震动;实际上,他在通过观察有没有波纹,来判断那人是否还在。”
不得不说,听院长说出这番话时,我首先被林深的高智商所震惊,但是,我又知道罹患精神病的高智商患者不在少数,他们经常会做出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看起来却又很有道理的事情,所以凭此并不能证明什么。
“你再看一看这段。”
院长又调出一段录像,将时间调在了上个星期六的午间十二点。
“那天不知怎么,正午时段林深房间的摄像头坏了,我们发现后,就请工人来修复;但奇怪的是,工人还没到,它又莫名其妙地好了。”
“那么期间的内容……”
“没有办法显示。”
视频中,林深在安静地午睡,一切看起来很正常。但一阵黑屏过后,当图像再度清晰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时,我惊讶地发现,靠近林深脑袋的小四方桌上的花瓶,从原来的空空如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插上了一只鲜活的玫瑰。
5
……
之后,因为种种原因,我忙于学习工作,而且在导师的建议下,将论文的主题换了方向,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关注林深。
当我再听到他的消息时,我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他的死讯。
我逃了一个上午的课,匆匆忙忙赶到医院,首先见到的是那个女护工。
她像是早知道我要来,坐在草坪的长条椅子上等我。
“你听说了”
我点点头,神情复杂地走过去坐下。
“他已经火化了,骨灰也被家人拿回去埋葬。”
“他是怎么死的”我问出了我最关心的问题----我分明记得,不久前,林深的精神状态虽然不妙,但是身体却还是很健康的。
“是被闷死的……你离开医院后的第二天晚上,他用被子把自己包裹住,又拿枕头死死捂住自己的脸,最后,就活生生给闷死了。”
我震惊得瞪大了眼睛。
“知道么……我去打扫他房间的时候,看见花瓶上插着一株绿玫瑰。”
空气中一片死寂。
我忽然想起最后见到林深时他对我说的话----“时间到了,她说她要杀了我……”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白居易《花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