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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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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皇后的灵堂设在白虎殿,不多时宫中就是一片缟素,人人都换了丧服。皇后的病来得急,猝然去世,宫里宫外负责此事的人却不急不忙,一切的程序都是有章可循,有典可考的。宗室子弟、皇亲国戚已经得了通知,纷纷进宫来祭拜。
李静婼作为晚辈身着丧服在杨皇后灵前跪着,面前的火盆里火苗跳跃着,照得她的脸发烫,泪水从脸上划过掉到地上,留下一丝清凉。她手上拿着一摞纸钱,不断地往火盆里放,身边和她一起跪着烧纸钱的是她的庶妹,长沙郡主李娇。
李娇动作很快,她手上的一摞纸钱已经快扔完了,眼见姐姐手里还有小半摞,便低声问道:“分给我一点,我帮你烧。”李静婼摇摇头,按着自己的速度,一点一点地往火盆里添。
李娇耐不住了,便跪在那里行了大礼,起身出去呼朋唤友。她向来爱热闹,对这种压抑的氛围天生反感,加上因为父亲去世,在家里已经憋了很久了,所以迫不及待地想逃离白虎殿。
身边来吊唁的人换了几拨,李静婼手上的纸钱终于烧完,她行了大礼之后打算起身,却发现腿脚发麻,动弹不得了。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她努力想站起来,这时有人扶起了她,从衣服来判断是宫里的太监。
李静婼转过头发现是窦双福, “多谢了。”
窦双福默默地扶起她往外走,李静婼悄声对他说:“你打算怎样,如果愿意出宫的话我可以去求太后,这样总比白白送命的好。”
“小人有自己的打算。”
李静婼有些惊讶也有些欣慰:“什么打算?”
此时到了门口,风有些大,李静婼感觉到了一阵凉爽。寒冷的空气只能到这里,再进去就会被大殿里面的烛火、炭火和密密麻麻的人群所吞噬。
一名宫女迎上来对李静婼行了礼,又对窦双福说:“淑妃娘娘找你呢,她在偏殿。”
李静婼有些疑惑,她看着窦双福。
“我马上就去。长公主殿下,小人告退。”
“嗯,忙你的去吧。”
李静婼目送他离去,这时宫女上前来准备扶着她。
“不必了,我还扛得住,刚才是腿有些麻才让他扶的,现在已经好了。”
宫女闻言只得告退。
※ ※ ※ ※ ※
到了晚上,来吊唁的人大部分都走了,留下来的人是预备替皇后守灵的,李静婼等和皇帝、皇后最亲近的人自然在宫中暂住了下来。
用过晚膳,李静婼带着两个弟弟和李娇又去祭拜了皇后一回。这时白虎殿里的已经没有那么喧闹了,大殿里守着的多是原来伺候皇后的宫女和太监,别的宫中不当值的宫女太监趁着人少,也赶来尽他们的一番心意。
“长姐,这些宫人为什么一个个的哭得这么伤心,她们不过是一群下人,皇后对她们再好,也不至于哭成这样啊,我们也没哭这么厉害呢。”长沙郡主李娇一脸地不解,一出了白虎殿就忍不住跟姐姐李静婼咬耳朵。
刚得知皇后过世的消息的时候,她伤心地哭了一回,在皇后灵前她也流了些眼泪,现在已经恢复正常了,她和皇后毕竟隔了一层关系。
“他们不是为皇后才哭的,他们哭的是自己。”李静婼脸上神情淡淡的,一副镇静自若的样子。
“为什么?”
“因为她们很快就要死了,她们的主人死了,她们也会跟着死。”
“为什么,她们死了那长乐宫怎么办,难不成从此空着?”
“以后还会有新的主人的。”
“不能留着她们伺候新的主人吗?如果这里有了新的主人,也得要人伺候啊。”
李静婼摇摇头:“照例是要他们给皇后陪葬的。”
李娇睁大了眼睛,显得有些吃惊:“怎么陪葬,他们还活着呢,又不是死了。”
“他们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
李静婼不耐烦道:“那谁知道,自古以来就是如此,生前享尽了福的,身后也不能亏待了自己。”
李娇觉得自己的心受了伤,但是脑中挥散不去的疑惑还是占了上风:“父亲去世后,咱们家也少了些人……”
李静婼瞪她一眼,她吓得赶紧闭了嘴。
因为心里乱糟糟的全无头绪,李静婼开始漫无目的在皇宫中四处走动,宫里的人包括守卫都认识她,知道她一向如此的,也不多问什么。
长沙郡主李娇跟在李静婼后面好一阵子:“长姐到底是要去哪里,我们跟着你这么半天,完全是一头雾水,好歹和我们说说呀,我们这样在宫里乱走,人家如果存心为难我们的话就麻烦了。”
李静婼回头看着三个拖油瓶道:“我没有叫你们跟着我呀,我自己想随便走走,也没有想去的地方。”“
襄阳王李沁讶异地问道:“那我们该去哪里,母亲她们去陪太后了,我们不跟着你,还能怎么办。”
李济跟着说;“是啊,你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李静婼本想推说让他们自己去找相识的宗亲子弟玩耍。又想到这是自己的亲弟弟亲妹妹,如果自己都不管她们,眼下人心惶惶的,谁愿意管?心疼她们不过,只得叹了口气:“算了,我们把李姝叫上,去找李鸿吧,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三个拖油瓶开心了起来,李静婼在前面领着他们,四人一起往集贤殿男宾客临时休息的地方去了。
在集贤殿门口遇见了卫国公主李姝,原来她也是来找哥哥李鸿的。
李静婼问她:“李鸿在里面吗?”
“在里面,我听见他的声音了,就数他声音最大。哥哥和弟弟们都在里面,叔叔伯伯都陪着皇上去了。”
听见里面传来热烈的说话声,李静婼又问:“来都来了,你怎么不进去,站在外面做什么?”
李姝有些羞涩地说:“里面都是些男人,我不好意思。”
李静婼叹了口气:“你看我的。”说完就劲直走了进去。
秦王李鸿正和人讨论着什么,被大家围在中间。
留在这里的大多是年轻人,年纪长一些的有官职在身,都去陪伴天子李淳了。
“皇后去世得好突然,到底是得的什么病,你们知道吗?”
“那谁知道,横竖不过是女人家才会生的病。”
“嘻嘻,说得好像你很懂女人似的。”
“别胡说,当心人家听去了。”
“唉,你们说皇后去世了,陛下会立谁为新的皇后呢?”
“自然是张淑妃,后宫之中除了杨皇后,数她最尊贵,太后是她的姑母,肯定会支持她的。“
“不一定吧,立皇后这么大的事,不是太后和陛下两个人自己能决定的,朝中大臣的意见也很重要。”
“立新的皇后,储君之位恐怕也会易主,这些都不是小事,不是哪个人说了能算的。”
“是啊,想想先帝在的时候发生的那些事……”
“咳——”李静婼故意咳嗽一声,一群人被她吓到,暂时停止了争论。
见是长公主殿下来此,众人纷纷行礼。
“你们竟然擅自议论后宫中的事,还对太后和皇后、淑妃不敬,如果有人怀不轨之心,奏报给陛下,你们怕是出不了皇宫了。“
李鸿见是堂姐李静婼来了,尴尬地笑笑:“不过是闲着无聊,就谈了起来,没别的意思。”
别人是不敢起这个头的,想来是别人故意逗引他这个洛阳“万事通”透露些消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就怕有人存了心挑事,到时候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不是有你吗,你是最了解我的,我有没有坏心你是知道的,人家宁可信你。”
李静婼嗔道:“我又不是你独自里的蛔虫,哪能总猜到你的心思,你快跟我走吧,我有事找你呢。”
说完转身出去,目不斜视,也不理会周围那些人。
秦王李鸿跟着李静婼离开后,大殿里随之安静了下来,留下来的人只是三五成群的低声交谈。
“我母亲进宫来了,你看见她了吗?”李鸿跟在李静婼身后低声问道,“我刚才一直在陪着皇上,好不容易才溜了出来,也没碰见她。”
“看见了,早就来了,后来没看见,我想大概是去太后宫里了吧,我母亲她们都在那里。”
“那可不一定,她那个脾气你是知道的,这几年都没怎么进宫。”
“也许今天不一样。”
两人出了大殿和李姝、李娇等人汇合,商量之后决定还是去太后宫里看看。
※ ※ ※ ※ ※
永安宫里,齐国太妃杨氏领着林氏和刘姬正陪着太后说话。
“你说怎么这么突然呢,上午我还和婼儿去看了她的,还很清醒呢,下午就不行了,这叫我怎么接受得了!”太后哭着对杨氏说。
“是她福气太薄了,有像你这样贴心的婆婆又疼她爱她,宫里上上下下的都敬重她,我们都尽到了自己的心意,剩下的就看天命了。”杨氏安慰道。
几位中年妇人都伤心地哭着,不时拿绢帕擦泪,一名太监进来奏道:“秦国太妃求见。”
太后疑心自己听错了,反问道:“她来我宫里做什么?她不是一向嫌我这永安宫冬天太冷,夏天太热,地方太大,人也太多,待久了会让她生病吗?”
这名太监跟着太后已久,知道太后和秦国太妃不和,一时之间楞在那里,不知道究竟太后是要她进来还是不要她进来。
杨氏劝道:“她既然特意来见你,你就让她进来吧,难道让她吃闭门羹吗?传出去她更占理了。”
太后有些不情愿:“今天是看过世的皇后面子,不然我是懒得见她的,她一向对我不敬,我总不愿理她,你也清楚。”
终究还是底气不足,做了这么久的太后,最怕的还是别人在背后看不起她,又格外的爱面子,人来了就说不在乎,不来又疑心别人,偏偏碰上了秦国太妃卢氏这个毫无城府的人。
刚嫁进天子家门,卢氏便向当时还是太子妃的太后求证过她听说的那些传闻,两人之间从此生了嫌隙。
太后能嫁给当今天子的父亲全靠她的亲姑妈,先帝晚年的宠妃张贵妃。张贵妃出自小吏之家,家境贫寒,原本只是先帝后宫中的一名宫女,因貌美且会体贴人被先帝宠幸,后来生下了皇子和公主,在后宫中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张氏族人也跟着沾光,成了皇亲国戚。
先帝的皇后去世,后位空缺,张贵妃便动起了心思,奈何张氏族人不争气,虽然内有贵妃因先帝的恩宠而飞黄腾达,但也不过是饱食终日,朝堂之上轮不到他们这样的寒门之士说话,何况大多不过是些不学无术之辈。
张贵妃的皇后梦最终被先皇后的几个儿女以及朝中的大臣所摧毁,那时候当今天子李淳的父亲已经做了多年的太子,凭着嫡长子的身份,又谨言慎行,从无过错,太子之位稳固如山。为了保全张氏族人,张贵妃只得及时收手,无奈地放弃朝思暮想的后位,最后抑郁而终。临死前她留了一手,推举自己娘家的侄女为太子妃,先帝念及两人多年的恩情,竟然私自答应了这个请求。
后来先帝醒悟过来,这桩婚事对太子而言实在是委屈,甚至打算反悔另择佳妇。人人都知道那是个错误,但是孝顺如太子哪能让做父亲的陷入晚节不保之地,因此自己承受了下来。后来太子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连着生下了三个儿子,才稍稍打消了先帝的忧虑。
“她不至于糊涂到那种地步,平日里不过是在娘家养成的脾气大些,我们又让着她,所以有些轻狂。”杨氏替卢氏辩解道。
太后不言语了,杨氏对负责通传的太监示意,那人便出去请卢氏进殿。
秦国太妃卢氏是秦王李鸿和卫国公主李姝的生母,出身尊贵,是现任护国公、燕云节度使的嫡妹。她家先祖一百年前曾经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功成之后被封为护国公,到如今已经袭了四代了。
秦国太妃和太后从年轻的时候斗到现在,都没占上彼此的便宜。卢氏自己倒不以为然,只当太后是小家子出身所以爱作怪。等到皇长孙李淳被先帝立为太子,她听了消息之后就大笑,说小吏的女儿也能做太后,这太后就没什么做头了。有好事之人将这些话传给太后听,从此她两人更是势同水火。
此时的秦国太妃一身素服,进来之后便给太后行礼。太后只顾低头擦眼泪,似乎没看见她进来了一样。
“节哀顺变,不要哭坏了身子,太子还要人照顾呢。”卢氏行礼之后直挺挺地站着说。
太后听她说的是人话,才开口道:“叫哀家能怎么办,皇后就这么去了,人家会怎么说我?”
卢氏朝杨氏身边走去,林氏和刘姬早在她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立在一边了,见她过来,连忙请她坐下说话。
“你就忍着吧,往后的日子可长着呢,嘴长在人家身上,只好由着别人去说了。人家说我克死了丈夫,我百口莫辩,只好自己委屈,我说了什么没有?再说人家说你还说的少吗,也不差折磨死了母仪天下的皇后这一件了。”林氏和刘姬一时间吓得不敢动弹。
太后听了这话气得也不哭了,急着向杨氏分辩:“天地良心,我怎么待皇后的你最清楚,人家要是真这么怀疑我,我是决不争论的。”
杨氏赶紧安慰她:“这么说的人该诛心,如果让我听见了,我是不会放过的。”
卢氏在一旁委屈道:“话说得容易,哪天到真落到你身上,你就知道了,现在还早着呢,时候未到。”从儿子李鸿三岁的时候丈夫去世,到如今她已经做了十几年的寡妇,妯娌三人间她自认是最有资格抱怨的。
杨氏想阻止卢氏继续煽风点火,因此冷笑道:“真到了这种时候,越是要自己人先团结起来,如果自己人先内斗,不是正趁了别人的心吗?”
※ ※ ※ ※ ※
李静婼一行人提防着左右,不敢玩闹,边走边聊到了永安宫前。
李鸿示意门口侍立着的小太监不要声张,招手让他过来,神秘兮兮地问道:“里面什么情况,我母亲来了吗?”
“太妃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似乎还好,里面听上去安安静静的。”
“那就好,去帮我通传吧。”李鸿笑着目送小太监进去。
李静婼无可奈何地看着李鸿使小聪明,他自己对此是乐此不疲。
等得了里面的应允,李静婼和李鸿便分别率领年纪些的几个进去。
见眼前一下子多了六个大小不一的孩子,太后微笑道:“来得真是齐,这可就热闹了。”
行过礼,几个人各自到自己的母亲身后站着,杨氏问道:“你们不在皇后灵前守着,来这里干什么?”
秦王李鸿接口道:“那边人太多,我们怕影响别人吊唁,所以先出来了,想着来看看太后。我们看一看就走的。”
太后满意地点头:“真是孝顺孩子,哀家没有白疼你们,你们就在这里玩儿,我让人去那边守着,你们隔一会儿再去,不用一直待在那里。”
杨氏:“孩子们心里都明白谁对他们好,做长辈的只管付出就行了,要看穿一点,如果真的有那种没有良心的,哭也没有用。”
“就是就是,眼下你的责任就是照顾好太子。说起来,太子知道今天的事情吗?”卢氏说到后面两句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太后道:“我也正不知该怎么办呢,有人说直接告诉他比较好,有的又说还是不说的好,等以后懂事了再慢慢解释。”
杨氏道:“我刚才的意思是直接告诉他,他那么小,哪离得了皇后,与其看着他忍受无知的折磨,不如让他知道事实,这样他也能早点懂事。”
卢氏反驳道:“还是不说的好,孩子闹的话哄一哄就行,越懂事的孩子看着越可怜,还是糊涂点好。”上一代的秦王病逝的时候,李鸿尚不记事,卫国公主李姝还在襁褓之中,两个孩子都没有经历过刻骨铭心的丧父之痛,在外人看来,他们一直都有些懵懵懂懂的。
“唉,听你们一说,我更觉得为难了,这件事情我还是不插手吧,让孩子们自己去办,免得将来埋怨我。”“孩子们”是指李淳和张淑妃,太子的父亲和庶母,太后的亲儿子和亲侄女。
太后宫里的访客渐渐多了起来,留下来的女眷陆续到太后这里来汇合,李静婼嫌乱,趁机出了永安宫,去张淑妃住的仙居殿找张蓉。
※ ※ ※ ※ ※
张蓉住在仙居殿的东配殿,李静婼到的时候她正独自一人逗她养的小狗玩儿。见李静婼来了,她请李静婼坐下,自己把狗赶了出去。
李静婼松了一口气,她小时候调皮被狗撵过,心里一直有些阴影,偏偏张蓉是最喜欢养小狗的,所以她来了的话,狗就不能同时在场。
“怎么没见你去白虎殿,淑妃姐姐忙得脚不沾地,你这时候倒不露面了。”
张蓉脸上带着浅浅地笑,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去那里干什么,我又不是皇后的什么人。”
“远亲不如近邻,你在宫里住了这么久,跟皇后见面的次数不比我少,她去世了,去看看她是应该的。”
“就是不去,又能怎样。”
“不去的话淑妃和太后怪罪下来怎么办,看在淑妃和太后的面子上,你也得去祭拜一下皇后,不然以后怎么在宫里立足,那些人说起来,淑妃和太后也没有面子。”
“她们的面子?哼,谁又在乎过我的面子,我在宫里身份不清不楚的,这时候出来抛头露面,不是更惹人非议吗?”
“怎么能是不清不楚的呢,谁都知道你是皇上册封的魏国夫人。”
“谁都知道我这个魏国夫人的名头是靠着淑妃和太后得来的,没有她们,我在宫里算什么?”
“你是怎么了,我们有段时间没见了,你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李静婼坐到张蓉身边去,和她挨着说话。“淑妃说你什么了吗?还是宫里有人欺负你?”
张蓉别过脸去,不搭理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