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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稚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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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城人尽皆知,城北藏书儒方老爷家的独生子方临,从小就是个怪胎。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娘李氏怀他的时候劳神过度,胎气不足,方临出生时,个头只有别家孩子一半大小,三斤三两,拎起来还没一只母鸡重,成人三根手指覆上去,便能遮住他一张小脸。
前来探望的故友们见了襁褓中双眼紧闭、一动不动的方临,都道:
“令公子生得好……玲珑啊。”
“还真是……伶俐可爱。”
“我见…呃…掌、掌上明珠。”(汗)
因为和想象中的模样大相径庭,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眼前的男婴,临时仓促的措辞让几个满腹经纶的儒生窘得满脸通红,纷纷笼起袖子擦汗。好在老爷和夫人只是笑笑,不做计较,和气相送。
然而街坊邻居可不像读书人那般含蓄,但凡见过方临的,人前不说,人后总忍不住要讨论一番:
“这娃看样子多是活不成的命呦……”
“就算皇天老爷造福,恐怕也心智难全啊……”
“你说那方家夫人为何又不肯再生,好端端的一个官儒世家竟要断后……唉,真是造孽呀……”
这些闲言碎语被方家的丫鬟听了去,尽数告诉了李氏。李氏淡淡地看了一眼怀中还在吐奶的婴儿,不为所动地说了一句:
“那就看他造化吧。”
说也奇巧,偏生那方临命格极硬,无论遇上什么大灾小病,就是死不了。百日生辰那天去别家染上疫病,回来后连续三天高烧不退,奄奄一息。城里几位名医看了之后连连摇头,都说无药可救,方家上下都已开始着手准备小少爷的后事了,居然第四天又给他挺了过来。周岁那年,爬上方老爷藏书间架子不慎跌落,摔得头破血流,吓得负责照看的奶娘差点以命抵命。也不知是不是对现世太有牵挂,当方老爷说到要将奶娘驱逐出府时,昏迷不醒的方临突然间伤心大哭着醒过来,意识竟完全恢复了,方家这才转忧为喜。
诸如此类有惊无险的故事还有很多,三岁玩水掉河里差点淹死啊,五岁摔了一跤把一只手臂折了啊,七岁被邻居家小狗咬伤啊等等,总之能发生在别家孩子身上的那些事故,有意无意都能给他碰上,恨不得一年过一个坎。日子久了,老爷、夫人、甚至下人们对在他身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觉得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于是又有人开始在背后窃窃私语:
“方家小少爷这是……衰神缠身了吧。”
这次心静如磐的李氏终于坐不住了,看着即将幼学的儿子,朱唇玉齿,眉清目秀,一派聪明才俊的模样,哪一点像衰神了?于是将身边丫鬟支了过来。
“去,小兰,到城东拐杖黄那里替少爷求个平安卦。”
小兰得了零花钱,欢天喜地地去了;两个时辰后,没精打采地回来了。
“黄大仙说今日不宜替少爷卜平安,让我明儿再去。”
“哦。”李氏有些失望。
“嗯,但是他临走时给少爷卜了一卦姻缘。”小兰说着,递给主子一张皱巴巴的黄色字条。
“他如今也开始卜姻缘了?”多少年了,从来没听说拐杖黄为谁家占卜过男女缘分之事。李氏颇为好奇,半信半疑地接过字条,看到上面歪歪扭扭的三个字之后,脸都变青了。
“夫人?上头写了什么?要不要我明日再去一趟?”
“……罢了,以后再说吧。”
李氏愣了愣,摆摆手,想到方老爷一向严肃固执,从不信这些神乎其神的玄机命理,也不喜家人议论。今日若是卜了个吉卦,最多也就她自个儿高兴高兴;如今得了个凶卦,他还能当真相信?更不会让她去求破解之法了。而自己,也不过是对那些人嚼舌根一时气不过,想求一下心理平衡罢了。再说了,儿子除了偶尔遭点小罪,论读书习字、琴棋书画、言谈举止、品格修为,从不比别家孩子差。一个算命先生的占卜,并不能全然当真,而那些所谓的皮肉之苦或心灵之伤,保不准就是老天对方临和方家的考验呢。
果真,过了幼学之龄的方临,平安运便渐渐好转,不再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大灾小病了。而幼时各种“渡劫”后所积累的能力和运气,似乎全部呈现为他学业上的天赋。他自小就比同龄孩子要敏感聪慧,读书之后更加明显。别人需学七日的功课,他三日便会了,记性还特别好。平日里他看似安静内敛,但兴许是和命运抗争的次数太多了,骨子里总有那么一些离经叛道,这点让方老爷头疼不已,时常不知道儿子到底在想什么,又将要做什么。
春寒料峭,初雪未融。这天清晨,方老爷例行园中散步,经过方临房间,只见大门紧闭,比方临大了五岁的书童一个人哆哆嗦嗦地守在门口,不断搓手哈气。方老爷忽然想起方临这几日除了请安,其他时刻均不见人影,当下把书童召至亭间询问。
“少爷这几日在做什么?”
“禀老爷,少爷已经把自己在书房里关了三天了。”
“为何?”
“这、这是因为……”
书童战战兢兢地从袖笼里掏出几张被揉成一团的画纸。
一一摊开,每张纸上均用极其简单的笔画描出几个看似人形的生物,个个头大身子小,眼睛巨大,或挤眉弄眼,或奇装异服。
“这是何物?”
“这……是少爷近期的研究。”
“三整日就在书房里鬼画符这玩意儿?!先生布置的功课不交了?!”
见老爷拍案大怒,书童又连忙递出用绸缎精心卷好的一幅画。
“不不、这、这张才是要交的……”
眼前一幅水墨山水图,生动地描绘了洛水城最著名的祁山早春之景,云蒸霞蔚,山水相依,草木初生,笔墨运用流畅自然,十分赏心悦目。方老爷子这才缓缓坐下,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也是他画的?”
“是……少爷说如果他三日内画不出让自己满意的那张作品,才交这张。”
“……”
“把方临给我叫过来。”
须臾,一个身着蓝白常服的十岁孩童极不情愿地从书房走出,黑发及肩,几绺头发用黑色缎带随意挽了一个辫子垂在脑后,脸庞俊秀,眼瞳清明,睫毛微垂,粉嫩的腮帮子微微鼓起,似乎正生着闷气,见了父亲,面无表情地躬身一揖。
“父亲。”
方老爷一指石几上那些差点被他撕了的画作,愠声问道:
“你为何又不按规矩来?”
方临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不完全作品,微微嘟嘴道:
“那样……太无趣了。”
“无知小儿!不要太天真自大了!!”
“啪”的一声,方老爷拍案而起,心道:这孩子真是太狂妄了!
“父亲!”方临突然跪下,挺起小小的身板,极力为自己辩驳。因为他从未觉得自己骄傲自大,只是如实说出内心所感。学堂里教的那些绘画技法他早就会了,而先生颠来倒去只教山水,他也觉得很无聊啊,父亲这样说他真是觉得好生委屈。
“父亲您难道不觉得,这些绘法和平常的完全不一样吗?”方临眨眨眼,眼里闪出热切的光芒,把希望寄托于父亲能认同自己的作品,或者体会他的心情。
方老爷却是看也不看,抓起画纸就在方临眼前狠狠拍了几下,“你所谓的这些特立独行有用吗?你去问问外头有谁会认可这样的画作?且不谈为世人解忧造福了,就说你能凭这样的画为方家带来些什么呢?!不切实际!”
此话如当头一棒,让方临彻底不吭声了。他心中再有千万个理由和借口,这时也说不出口。
这些年,也不知是不是形势所迫,方老爷年轻时的清高之气被磨砺了不少,太过理想的性格让他在官场中频频碰壁,如今他也渐渐觉得,凡事还是看现实一些方得稳妥。
聪慧如方临,这么小就懂得了父亲的意思——是希望自己与其花更多精力捯饬那些稀奇古怪却难见其效的东西,还不如用同样的时间实实在在做好一门学问。
话是没错,可是……自己就是找不到能长久坚持的兴趣该如何是好……
见方临低头不语,一副知错就改的态度,方老爷的神色终于和缓下来,呼出一口气。
“……我看那幅山水图不错,明日就把它交给先生吧。”
“嗯。”
“你的画技仍有可以精进之处,再和先生多学学吧。”
“嗯。”
回答得干脆利落,乖到令人生疑。方老爷把话说完,挥了挥手,让方临和书童退下了。
方临身形虽小,步子却走得飞快,后面的书童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好不容易才跟上。
小少爷乜了他一眼。
“告密的感觉很爽?”
——果然还在生气。书童不由笑道:
“……少爷,不是您让小人留在外面应付老爷的嘛。”
“你话太多了。”
“……”
书童拧着眉头想了半天,死活想不起来他之前哪里话多了,只得讪笑了两下,把话题转移到他可能感兴趣的事物上。
“那……少爷的画画好了吗?”
“……快了。”沉吟了一下,方临还是说了。
“可是,老爷他不是不让……”
“我不会放弃的。”方临说罢,又瞪了书童一眼,跑了起来。那恶狠狠的小眼神分明在说:
——再告密,就绝交!
“啊哈哈……不、不会了!少爷,小人再也不敢了——”书童心中好笑,边摆手边追了上去。
回廊尽头,裹着轻裘绒袄的一个白色人影默默看着一高一矮的两人在雪地里奔跑嬉闹,半晌,唇间露出一丝笑意。
——从小就襟怀洒落,连和下人们在一块儿都能不计嫌隙地愉快玩耍,如此豁达的修为品行,哪个官家小姐看不上我家临儿?!
呵呵,看来那位黄大仙说的也未必是准数——注、孤、生??这怎么可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