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白露浓

4、可怜的失忆鬼

　　金玥坐在桌前，一顿午饭吃的食不知味。

　　吃饭时总是频频向窗外瞧。他们家吃饭的地方临窗，他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那个坐在花坛边晒太阳的鬼。

　　他读过许多故事，在这些故事里，无论是西方的吸血鬼，还是东方的僵尸，都怕太阳，但清嘉这个鬼好像很奇怪，他非但不怕太阳，而且也不受太阳影响，他坐在花坛边没精打采的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偶尔抬头看看金玥的方向。金玥看到他抬头就立即转过头去，假装自己正在认真的吃饭。

　　但是这种行为终于被他爷爷无情的戳破了：“吃饭就好好吃饭，总是东张西望什么，有人等你吗？”

　　在这种情况下，金玥既不能承认有，也不能承认没有，有的话楼底下空无一人，没有的话自己刚刚那样子绝瞒不过老爷子。

　　金玥想来想去，只能答道“是有人等，但没约好时间。”

　　金爷爷听完就说：“下次做事不可以这么毛毛躁躁的了。”

　　金玥点点头，“知道了。”

　　吃完午饭金玥就一溜烟儿跑回了自己的房间里，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做才好，现在有一个除了自己谁都看不见的鬼，一路跟着自己来到了家门口，此时此刻正在楼下等着自己，这种事情光想一想都觉得后脊背发凉。

　　可与恐惧共同滋生的，还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兴奋。

　　一方面，他满脑子都是以往看到的鬼故事，想到故事里那些和鬼怪精灵有牵扯的人的悲惨下场就觉得心里发凉，总觉得自己惹上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恐惧就跟爬山虎一样不停的蔓延；可另一方面，他又无法阻止自己的好奇心，想知道为什么只有自己能看见他，想知道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想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鬼，为什么不怕光，更想知道的是自己能看见他到底是一种好事还是一种坏事。

　　这会不会对自己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

　　如果产生了自己又能怎么办……

　　在经历了一系列有的没的谨慎思考，金玥还是抵挡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准备去找清嘉问一问。

　　他实在太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兴奋完全盖过了害怕。

　　此时正值正午，大多数人都已经回家休息，楼下空荡荡的根本没几个人，金爷爷正在书房写字，没一个小时不会停笔，金奶奶正在午睡，金玥看准了时间换了身衣服就跑下了楼。

　　清嘉坐在花坛边，看着眼前钢筋水泥铸就的高楼大厦默然不语，这是一个老城区内新建的高档小区，严格按照标准建造而成，18栋户型相似，楼型相似的大楼分3排建立，从清嘉的角度看过去，就好像看到了一排排的蜂巢。以某一点为开始，延伸至他看不见的位置。

　　不止这里，他一路走过来的所有地方都是如此。

　　这使他有些彷徨失措，因为他印象中的这座城市不是这样的，可具体是什么样子他又说不上来，脑海中一直闪现着某些画面，和此时此地毫不相同的景象。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有种莫名的信任和坚持，他确信，这里就是他的家乡。

　　他正想着就看见金玥跑下来了。

　　这让他有些惊喜和期待，他还以为金玥会吓得退避三舍呢，当然如果金玥真的那么做也很正常，毕竟人鬼殊途是有些道理的，谁知道他和自己接触会发生什么未知的事情，万一真的无形中妨害到了他就真的是清嘉的过失了。

　　可是，话虽这样说，但心里未尝没有一种失落。

　　毕竟，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环境里，唯一一个能够感知他，发现他的只有金玥。这使得金玥给予了他一种近乎归属感的亲切。

　　这也是为什么他从离开那座阁楼起就开始下意识的跟着金玥的原因。

　　金玥几乎是一路冲刺到他面前的，确定左右无人后就对他说：“走，你跟我去那边，这里人来人往的，别人看不着你，要是有人看见我对空气说话非以为我疯了不可，那边有个废弃的网球场，平时只有逃课的学生才走，今天周六日不上课，没人去，你跟我到那儿，咱俩好好聊聊。”

　　说完了以上一番话，金玥也确实怀疑自己疯了。

　　这种想法全都得益于他过去看的那些英剧，美剧，港剧里什么精神分裂，第二人格等等类型的各种案子，一路上，他都在看身边的清嘉，确定自己不是看多了什么书成了个神经病。

　　所谓的废弃网球场就在这个新建小区不到500米的距离。

　　只有500米，两边的情形却是天上地下。

　　以一条长不知多少米，厚不过几公分的建筑施工围挡为界限，左边是现代化大都市的“表”，右边却是老城区真正的“里”。

　　这里真正体现了什么叫做“表里不一”。

　　这里没有高楼大厦，也没有明确的城市规划，更没有干净整洁的街道，这里只有极具时代特色的平房建筑和略显杂乱无章却又自成体系的小道，以及街上叫卖的种种小吃，构成了老城区独特的街市风格。

　　可就是这种环境，却让清嘉有种天然的亲近。

　　清嘉看着两边大相径庭的风格，忍不住问，“这两边怎么差距这么大啊？”

　　金玥随身带着一瓶水，天气炎热，他俩站在一个阴凉地闲聊，金玥一口喝下大半瓶，喝完一抹嘴，“哦，听爷爷说是因为要在那边建一个旅游景区，那里有一个‘张家故居’，属于历史名人名胜古迹，有很多珍贵的文物，是本市的一个重要文化景点，要保持那边的‘原汁原味’，好吸引大批外地游客，所以一直没改，不然早拆了。现在不拆就是为了发展旅游，说要尽量还原当年的民国风光。”

　　实际上是想尝试模仿沈阳的张氏帅府，但用他奶奶的话说，就是人家完全可以去看张氏帅府啊为什么还要来这里看什么张家故居呢？都姓张人家张氏帅府还有个张学良呢，旁边还有个故宫呢。这里呢？

　　而且那个所谓的故居早就在当年日寇屠城的时候因为空袭而毁于一旦，里面的珍宝也被日寇全部抢走，要想复原都不是费不费功夫的问题，那纯粹是要不要重建的问题。

　　可政府领导的想法是希望能够走一条旅游经济的发展路线，来缓解云城日益严峻的环境压力，但缓解压力的前提条件是重建一座近乎城中城的故居旧地。

　　总而言之是一座不小的工程。

　　因为复原难度大，涉及到的城市规划问题多，到现在都没个定论。

　　金玥小时候也曾从那边路过几次，不是破砖瓦，就是烂草席，遍地的荒凉，满眼的萧瑟，真没觉得有什么好值得旅游的。

　　清嘉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一座宅院模样皱眉道：“张家故居？”

　　金玥点点头，“嗯，说是一位叫张仲卿的将军的家。在云城这边挺有名的。”

　　云城是旧时的称呼，改革开放后改叫做禾沅市，属于地级市。不过这里的人还是习惯叫这里云城。

　　清嘉对他所说的这一切都一无所知，只能听着他说的话从中感受这座城市的历史，试着从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但很可惜，他什么都没想起来，唯一让他有所感触的就是那个将军的名字，张仲卿，莫名的有点排斥，多念几次更是让他心绪难安。

　　不过……

　　金玥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哎，应该是我问你啊，你到底是哪家的鬼啊？为什么跟着我？”

　　金玥的问题把清嘉从刚刚那种氛围中生生拽了出来，清嘉同他一起坐在台阶上，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离开那阁楼后，发现这里我完全不认识，只认识你一个，所以我就跟着你了。不好意思。”

　　“那你是什么人啊？”

　　“我不记得了，除了名字，其他事我都记不得了。”

　　“那你是怎么死的？”

　　清嘉摇头。

　　其后金玥又问了一连串的问题，比如他死在哪里？为什么会出现在小阁楼中？除了自己还有没有其他人能看见他？是否还记得什么其他人或其他事？还记不记得自己为什么留在人间？清嘉不是摇头就是说不知道，果然如他所言的那样，除却名字他是半点不记得了。

　　金玥无声的叹了口气，唉，真是个可怜的鬼啊。这也不记得，那也不记得，连自己为什么留下也不记得，一个忘却了一切的鬼魂，失去了过去，也得不到未来。

　　嗯？

　　不对，金玥突然想到：“你说你叫清嘉……是哪两个字啊？”

　　清嘉愣了愣，不假思索的答道：“就是……‘重湖叠巘清嘉’的清嘉。”

　　金玥有些怀疑，“你姓清？有清这个姓吗？”

　　清嘉略想了想：“清这个姓是有的，我从前读书时听先生讲过。”接着他又苦笑道：“至于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或许就是姓清也不一定。”

　　金玥偏过头若有所思的看他，‘重湖叠巘清嘉’，出自柳永的《望海潮》一词，原句是“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是下阙里的内容。看清嘉穿的这身衣服就知道他一定是民国时期的人，先不说柳永的这首词在民国时还不像现在一样是中学生必背古诗词的重点考察对象，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是，会从古诗词中取名的人家就算不是大家之族至少说得上是书香世家吧。就算不是书香世家，他的父母一定也是读书写字的人，绝不是寻常的平头百姓。

　　何况清嘉举手投足间都有种不自觉的贵气，贵气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须得是真正的名门望族才能教出来，有时候看电视或看小说就看里面描写什么贵族子弟如何如何，说是贵族的身份，可一看他们做的事情说的话，就知道是作者胡说了。又比如《红楼梦》中的贾府，被称作是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虽然子孙不济，书中又常说贾宝玉是纨绔膏粱，古今不肖无双，可是稍微读一读就知道什么叫做大家之族教出来的孩子了。

　　再对比对比其他一些书里写的东西就能看出来一些本质上的不同。

　　在云城，能称得上大家族的，能教出一个贵气十足的孩子的，只有张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