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回望》龙江吟

1、初到关东

　　2014年9月。
　　我接到我的表妹唐丽华从大庆打来的电话，说她的女儿要结婚了，邀请我参加她在肇源县举办的婚礼。
　　唐丽华的家在大庆石油管理局领导干部居住的高档小区——东风庄。唐丽华家的房子有100多平方米，宽敞明亮，陈设讲究。几年不见，唐丽华仍然风姿不减，风采犹存。她的女儿张丽庆更是漂亮大方，亭亭玉立，性格开朗。
　　在吃晚饭的时候，我问唐丽华：
　　“你女儿张丽庆的名字，有什么讲究吗？”
　　“我们都是文化人，起名字当然有讲究了。”
　　“那你说说，是什么讲究。”
　　“丽，是美丽的丽；庆，是大庆的庆。丽庆，就是美丽的大庆。”
　　“这个讲究不错，喝一杯庆祝一下。”
　　几杯酒下肚，我的兴致上来了。我对唐丽华说：
　　“丽庆这个名字，还应该有两个讲究。”
　　“哪两个讲究？”
　　“第一个：丽，是你唐丽华名字中间的那个字；庆，是大庆的庆。丽庆，就是你唐丽华在大庆生的女儿。”
　　“这个解释符合情理，算一个，另一个呢？”
　　“第二个：丽，仍然是你唐丽华名字中间的那个字；这庆嘛，
　　是我张庆龙名字中间的那个字。丽庆，是你和我的女儿。”说到这儿，我大笑起来。
　　唐丽华听了，脸腾地一下红了，嗔怪道：
　　“你净胡说。”
　　“妈，我大舅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那样吧，我就认了，做他的女儿。”张丽庆爽朗地笑着说。
　　在笑声中，我们三个人把酒杯碰在了一起。
　　第二天，我们乘坐大轿车前往肇源县。大轿车在一望无垠的大平原上奔驰，绿草荫荫，车轮滚滚，不远处的磕头机在不停地上下摆动着。
　　肇源，我的第二故乡。在长达15年的时光里，我在这里度过了难忘的青少年时代……
　　1954年腊月二十五，我们一家6口人逃荒从辽宁省朝阳县的大平房子镇赵家沟村，来到了黑龙江省肇源县城郊的老耿二姑父家。那时的肇源县还残留着城墙和护城河，城墙开有东西南北4个城门，因为城东城北的住户较多，又开了小东门和小北门两个边门。老耿二姑父家在北门外。二姑父叫耿子儒，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耿玉，小儿子叫耿山。二姑父、二姑一家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一大家子人。
　　“怎么，赵家沟又闹灾了？”我二姑父问我爸。
　　“可不是，一春没下场透雨。大旱之年，野菜、树皮全吃光了，全家人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这还不算，最让人揪心的是，赵家沟只有一所初小，上高小得上大平房子，那么老远，既要上学，还得住校，得花多少钱哪，上不起呀！你知道张兆贵有一个弟弟，学习好着呢，可就是因为上不起高小，哭出一场大病来。”
　　“你们老张家是大户人家，书香门弟，出过举人秀才。如果孩子们连小学都念不全，太可惜啦。”
　　“所以，腊月二十三，我决定闯关东。村里人都劝我过了年再说。可我怕过了年，心一软，就走不了啦，耽误了孩子们的终生大事，我心一横，领着老婆孩子下了关东。”
　　腊月二十八，我爸、大姐、二妹妹留在老耿二姑父家过年。我妈、老妹妹和我到老丛二姨家过年，二姨和我妈都姓唐，二姨给我妈叫三姐。二姨夫叫丛远达，大儿子叫丛财发，小儿子叫丛财有。二姨她长得眉清目秀，细长的大眼睛透着和善，弯弯的眉毛看着亲切。她身体有残疾，背上长一个大包，她总是弯着腰，拄着双拐，她很开朗，爱说爱笑。
　　“三姐，到这儿就别见外，这就是你的家，你们就在这儿好好过个年。等过了年，我们大伙帮你安个家。”
　　年三十晚上，妈妈领着我出外头（上厕所），我看见妈妈在掉泪。
　　“妈，你咋哭了？”
　　“儿子，别问了，进屋吃饺子吧。”妈妈抹了抹眼泪，叹了口气。
　　二姨是个爱干净的人，她家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她家有一口红漆大柜，柜上面的西山墙上挂着一个大镜子，还有一个大像框，像框里贴满了黑白照片。在众多的照片里，有一张小姑娘的照片很显眼。她鸭蛋脸，杏仁眼，弯弯的眉毛，粗粗的两条辫子，最显眼的是她那深深的酒窝。她似笑非笑，脉脉含情地看着你。
　　我站在柜旁，盯着那张照片在看。
　　“照片上的姑娘叫小菊，大号叫唐丽华，是你三舅家的大女儿。”二姨说道。
　　“她长得真好看。”我由衷地说。
　　“等过年到你三舅家拜年时，你就见到她了。”
　　大年初一，丛财发大哥、丛财有老弟和我一块去亲戚家拜年。我们先去了姥爷、大舅家，后到三舅家。
　　三舅叫唐山，住在城里，吃供应粮，他在国营食堂饭店当经理。三舅的左手有点残疾，外号叫唐小手。三舅家三间大瓦房，屋子里烧着炉子。
　　“三舅过年好！三舅妈过年好！”
　　我们三个人跪在地上，给三舅、三舅妈磕头拜年。
　　“小菊，快过来，你大哥来了，快给你大哥拜年。”三舅冲着对面的屋喊道。
　　这时，一位亭亭玉立、漂亮的小姑娘走了进来，春风摆柳似地来到了我们的面前。她穿一件红花棉袄，一条黑色棉裤，脚穿一双绣花鞋。她笑着向丛财发大哥施礼。
　　“大哥过年好！财有弟弟过年好！这位是――”
　　“他叫张庆龙，是新来的三姑家的大儿子。他比你大，你得管他叫哥。”丛财发大哥说。
　　“张哥过年好！”
　　“你好！”
　　她就是二姨家照片上的唐丽华，唐丽华本人比照片还好看。我和唐丽华虽说是第一次见面，却有着曾似相识的感觉。
　　大年初四，我爸买了二姨邻居外号叫老扁肚子家的房子。那是两间土坯房，在肇源县的农村，没有草房，那时更没有砖瓦房，全都是平顶的土坯房。这种土坯房都是用碱土和泥盖的，不开裂，不漏雨，结实着呢。最明显的是碱土形成的紫红色，肇源县到处是碱土地，这碱土地造就了这平顶的土坯房。
　　破五那天，我们搬进了新居，有了自己的家。亲戚们送来很多吃的、用的东西，生产队拉来了两麻袋粮食。在我们家东边的不远处，有一口水井，井不深，井水挺混，喝一口像马尿。
　　大年十四，生产队长扛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布口袋来到了我们家。
　　“你们家刚来，没啥吃的。明天就是正月十五了，我在村子里给你们齐了点东西，你们好好过个十五吧。”
　　生产队长一边说，一边从大布口袋里往外掏东西。粘豆包，粘糕，玉米面饼子，还有小半袋白面和一小块猪肉，在炕上堆了一堆。
　　我爸连声道谢，并问队长：
　　“这肉和白面是谁家给的？你告诉我，我好报恩。”
　　“别问了，也用不着报恩。明天，你们包顿饺子吃吧！”
　　现在想来，那肉和白面一定是生产队长家的。他不说，是一种默认。他不说，正是他纯朴、善良美德的另一种彰显，也正是那个年代勤劳、朴实农民的伟大情怀。
　　五十年代，那是个纯真的年代、火红的年代。□□，大炼钢铁，公社大食堂。超英赶美，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政策的极左，人们的狂热，违背了发展规律，必将受到惩罚。
　　1958年8月，松花江涨大水，江堤决口，洪水淹没了肇源县。洪水所到之处，房倒屋塌，一片汪洋。我们家的房子在洪水中一冒烟就没了，全家搬到了北小山。北小山，说是山，其实就是一个高坡。在北小山上，住着三十几户人家，由于逃难的人多，北小山上到处挤满了人。我们家还不错，住在两间土坯的房子里。
　　刚开始逃难的时候，家里还有吃的，几天过后，就没粮吃了。我爸用木杆扎了个木筏子，我们俩个人乘坐木筏子，到洪水中用镰刀捞青苞米吃。这是个很危险的活儿，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水里。水有一米多深，我又不会水，凶多吉少。有一次，由于我用力过猛，还真差点掉进水里。
　　在一次捞青苞米的时候，我发现在一家倒塌的房顶上有一只猫，我们赶紧划过去，抓过垂死挣扎的猫。回到家里，我爸把猫杀了，全家人吃了一顿肉。我是头一次吃猫肉，也是最后一次吃猫肉。猫肉很香，全家人像过了一次年。我妈边吃还边说，吃猫肉好，不得老鼠疮。
　　我们家在北小山上住了两年。1960年，我们家在山下原来的房址盖新房子。每天早上，我挑水，我爸和泥。吃完早饭后，我去上学，我爸和我妈用泥插墙。大约干了一个月的时间，房子盖好了，我们家搬下北小山，住进新房。
　　那年月，正是三年困难时期。没有粮吃，就吃菜叶子、树叶子、酒糟等等，凡是能充饥的东西都吃。最难吃的是杨树和柳树叶子，太苦了，难以下咽。在瓜菜代的食物中，仅有一点点玉米面糊糊，就是这一点点玉米面糊糊，我妈也舍不得吃，用勺子盛给我，让我吃，好让我干活、上学。
　　1961年春天，我在生产队废弃的砖场，用镐头开荒种地。干了一个春天，我一个人开了两亩地，种上了苞米。到了夏天，锄地，备垅，拔草。到了秋天，苞米长势很好，获得了丰收，打了5麻袋苞米。我扛回家，全家人再也不愁没饭吃了。
　　那时候，我有一个妹妹叫莲纹。她长得最好看，非常懂事，和我最亲近。在大食堂盛行的年代，社员们在生产队大食堂吃饭，我作为学生，吃住在学校里，一切都是免费的，自己不掏一分钱。每到星期天，我都会回家看妹妹。有一次，莲纹妹妹病了，我走的时候，她哭着喊着，不让我走，而我又不能不走。等我下个星期天回家时，莲纹妹妹已经走了，再也看不着了。这时候，我失声大哭，跑到东边的荒沟里去找。在那个年代，春天里死孩子是常有的事。死了的孩子都被扔到荒沟里，不是被狼吃了，就是被狗吃了，很是惨淡。
　　我的初中是在肇源县二中念的。肇源县二中是初级中学，地处东门外。我们班里的同学杨忠华和我最要好。我们俩都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队员。说相声，说快板，说山东快书，演表演唱，我们样样都参加。最可贵的是，我们俩都爱画画。开始，他画他的，我画我的，互争第一。后来，我们俩搞合作，共同画一幅画。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们俩合作画的《鹊雀登梅》获得一等奖，各得一张奖状。
　　在中考时，杨忠华没有考上高中。杨忠华的父亲是肇源县皮革厂的厂长，家在城里，住砖瓦房，有电灯，烧炉子，条件非常好。他妈妈就说：“你们家那么穷，你考上高中了，我们家条件这么好，他却没考上，真可惜了。”杨忠华毕业后，他没有丢掉画画的技能，成为一名专业的画师。他的工作，是在结婚用的木箱子上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