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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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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芝址满口的柔情蜜意,说到后来不禁动情,絮絮说起了两人的过往。何沉光从他言语中拼凑出自己托生的侍姬的生平,得知这侍姬也姓何,因为家中与王府的世仆沾亲带故,所以在朱芝址少年时举家迁入南阳,两人就此相识,进而彼此心悦。这原本是个两小无猜的故事,谁知好色的老唐王无意间撞见了美貌的何卿,朱芝址不敢忤逆父亲,只得忍痛割爱。
何沉光从这位情深世子的只言片语当中,听出“自己”和他先前是“发乎情、止乎礼”,做的是常伴男人左右的红颜知己,以此心证二人之情真,真是越听越有趣。她觑着朱芝址的脸色,心里想的却是天潢贵胄金屋藏娇,却一指头都不碰美人,这不是待价而沽么?
她向来不惮以恶意揣测他人,又越想越觉得自己想得有理,正想得入迷时,教朱芝址抬手抚上了面颊。堂堂的小王爷悲声道:“可你怎么会不记得了?你总该记得的,我们从前……”
他的手指火烫,从她腮边慢慢滑到她的唇瓣上。
这动作已很狎昵,但何沉光向来以此为乐。她真情实意地颤了颤眼帘,眸中沁出一点水光来,“迷茫”道:“我……确实也觉得世子熟悉……”
正在此时,朱芝址温热的指腹移到了到她毁容的半边脸上,微微顿了一顿。
似乎是被这一顿给提醒了,何沉光面上迷离之色褪去,怔了怔,忽道:“花公子这些天来收容了我,又托人为我医治毒症,如今更为救我而负伤,我总不好这便告辞而去。世子可否容我几日?我需得照管花公子的起居至他伤愈,多少报了他的照拂之恩才好。”她说着抚上毁容的一侧脸颊,“我这症候只好了一半,恐怕还要王公子再费心几日。他如今借住在花公子楼中,也好就便医治我。”
朱芝址不意她方才态度还似有所松动,这会儿又再拒绝自己,不禁面露急色,还欲再劝,一时却又说不出什么缘故来。何沉光佯作察言观色,问:“世子可是有什么难处?”
自然是没有难处的。唐王一脉藩治南阳,世子多有仰赖财大气粗的花家之处,何况朱芝址与花满楼的私交向来不错。因此,朱芝址犹豫了一瞬,最终只好黯然神伤地说:“好,我等你。”
……
“我竟不知道,你还会照管他人的起居。”花满楼躺在舒适的车厢里,微笑着对何沉光说。
王怜花虽然毒症治得耐人寻味,但随身携带的伤药无不效力非凡,花满楼经了他的手,次日晨起时已经恢复了不少精神。陆小凤见头号伤患已能挪动无碍,这就备齐车马运他回小楼。
何沉光手中正剥着一只橘子,边剥边说:“我以为你会先问问我的身份。”
花满楼摇头道:“你自己都不记得了,知道的也不过是世子告诉你的那些,我又来问你做什么?”
“哦?”何沉光望他一眼,道:“你倒很沉的住气。”
花满楼目不能视,看不见三世为人的人精这一眼里抛出的无边风月,但他却又像是神奇地“看见”了一般,泛白的脸上晕起淡淡赧色,叹了口气。
他本就处于一半是个少年、一半是个男人的年纪,这样一叹气,就又像个十足的少年了。
他确定又不确定地说:“你不会走的。”
何沉光已经将手上剥好的橘子吃完了一半,方才半点没有喂上花满楼一口的意思,果然贯彻了后者对他“照管伤患起居”能力的怀疑。现在,她突然舍得放下她剥好的橘子,俯身凑近了花满楼,在他耳边答非所问地低声道:“你已是我的人了。”
她说话时齿颊间漫出淡淡橘香,猝不及防地沁着了身边人。花满楼忽然醒悟了这橘子气味甚好,未及细思,就觉唇边一凉,一瓣橘子被送到了他的口边。
因为有伤员在,车马行得不免慢些,免得颠着了花满楼,众人回到小楼时已经艳阳高照了。
小楼的主人和客人在外惊险了数日,楼中的花木却依然岁月静好。何沉光在那株已经开谢了的垂枝碧桃前站了一会儿,见这无知无觉的花树在阳光下舒展得恣意,忽而心无杂念起来。待她骤然回神,后颈已被日光晒得微痛,这才察觉到自己已然放空了许久。她心里陡然生出些怪异之感,最后毫不留恋地最后望了桃树一眼,转身走回了小楼。
藉着“照管伤患起居”之便,何沉光其后过了一段能够清净练功的日子。陆小凤见诸事已毕,立刻脚底抹油,继续做他的浪子去了;王怜花不愿久居,很快也回了洛阳,只留下一个老仆继续“医治”她的毒症,每日汤药不辍,除此之外,一切都再顺心不过。
她每换一具身体,都是天赋非凡,这本就不是自然安排,而是她做久了厉鬼的好处,这一次也并不例外,哪怕过了武学开蒙的年纪,剑走偏锋起来仍是事半功倍。她一身逆练的合断真气进境神速,短短十数日间已经将心经给练圆了;但她只求自保,尚不想冒着经脉走岔、变成痴呆的危险再继续下去,平白浪费了这具好身体,是以转而琢磨起她前世没练全的外功来。
她这般白日里绕着花满楼打转、夜里背着人练功,与过往的人生相比,竟算得是难能可贵的平心静气,以至于她甚至开始疑心自己倘若再这样“活”下去,或许真的能成佛往生、再不复轮回也说不准。
直到半月之后,唐王世子遣人送来了贺她生辰的礼物。
藩王世子赠予情人的礼物,无一不是精致昂贵。礼物由王府侍卫押送来,一路上众目睽睽,几口泥金画漆的箱子高调无匹,照得花满楼朴素的小楼都金光闪闪起来。王府的排场,南阳城里上至耋耄老人、下至黄口小儿,皆无有不识,这阵仗引得四围邻人忍不住探头探脑不提,与这些昂贵礼物一同来的,还有一盒从洛阳来的“小心意”,送礼之人是王怜花。
何沉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一世的生辰是哪年哪月,更不关心自己还有几载芳辰可贺,倒是被这一堆礼物给凉凉地点醒了:她想要立地成佛,似乎还早得很,眼下还有一笔账未了。
她站在这一堆礼物当中,心中微感腻烦,思索着究竟是杀了债主了账,还是挟小瞎子钻进深山老林里隐居,陪自己继续修佛去?转眼一看,却见花满楼神态自若,似乎全然不为此烦恼,顿时又回过神来。她这些天来和花满楼同进同出,知道了不少关于他的事,心想:自己了无牵挂,小瞎子却背靠着家人族亲,他虽长了翅膀能飞,难道花家百余口人各个都长着能跑的腿么?
思及至此,她原本那些雾蒙蒙的混沌念头乍然明了三分,想到红尘中人,人人皆有牵挂,唯有自己是超脱于物外的积年恶鬼,想以红尘断红尘,岂非痴人说梦?不由又迷惘起来。
她手中还握着那只王怜花遣人送来的锦盒,盒上的绣扣教她往复摩挲,不觉给挑开了。她垂眼一望,见那盒中放着的竟是半片极其精致美丽的面具。
说是“半片”,是因面具只做了半张脸,拈出盒来,触手便知材质薄而不透,沁凉柔软,其上镶金镂银,以便塑成面部轮廓,眼窝处的花纹尤其细腻,粗看宛如一只真的阖上的单眼,细看却又只是莳草花纹。何沉光冷眼观之,觉得这手工奇巧的面具当真就像是美人半面,虽是死物,其美也可与活物比上一比了。
她不过摆弄了两下这面具,花满楼就“听”出了王怜花究竟送了她什么礼物,温声道:“戴上试试?
寻常女子爱惜容貌是题中应有之意,何沉光却将自己的“鬼貌”引以为武器和乐子,这面具有与没有,自然也不会让她开心或不开心。但小瞎子出声了,她当然不会拒绝,便将那面具扣在了脸上。面具的材质果然奇异,雕工更是分毫不错,只轻轻一按,便有如第二层肌肤似的贴在了何沉光毁容的半张脸上,就像是量身定做一般。
何沉光转过头瞥了一眼镜子。
原本她的发质焦枯憔悴,这些天来不仅半张脸好了,半颗头上也争先恐后地冒出了几段黑发,平日里用心梳一梳,已很像样了。如今戴上这面具,收入眼底的就不再是个长着阴阳脸的女鬼,而是一副幽艳的美人半妆之景,令人赏心悦目。
——何沉光再醒来时,所记得的最后一幕,就是对着镜中自己的这一瞥。
她先是觉得晃得头晕,再是明白了自己是被马车晃得头晕,最后才发觉面前还坐着一个人,正在黑暗中欣赏似的端详着她勉力保持清醒。
巨大的车厢四周蒙了布帷,严丝合缝地挡住了天光,分不清外头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唯一的光源是车厢中一盏如豆的灯光,这灯光映照出她面前少年漂亮的下颔轮廓。
倘若这个少年不是王怜花,她或许还能更能单纯地感喟一下他的“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