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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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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正浓,天幕的星子依着时辰一颗颗的布好,因夜神之位多年悬而未决,便由北斗星君代为布星。
清冷的月光透过九霄云殿的穹顶淡淡的洒在天帝桌案上,润玉放下手中的笔,终于批阅完了今日呈上来的文书,他有些疲惫的揉了下眉心。
方才看了编撰传记的天官呈上来的编年史,书里称他为一代传奇帝王,一举收复了从前先帝统治下叛出的花界和鸟界,在他五千年的治理下六界安定,四海升平,天界威望远超从前。而这其中对他大婚之日发动兵变,废天帝,发动天魔大战与手足相残之事也没有加以避讳。
史官一支笔的确君举必书,他陡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还是案上开得数百年如一日热烈灿烂的幽幽白昙。
刹那间,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
他想要拥有足够的自由,想要守护自己心中所爱,所以必须强大,强大到无人能与他抗衡。
他本就是真龙,自然有资格凌驾于九霄之上,而和她相缠数年的纠葛,在忘川河畔她为凤凰挡下致命一击在他面前神魂俱灭的那一刻,他其实就想了个明白。
只是一个人若是太明白了,就必须承受比常人更沉重的苦痛。
人家间的皇帝自称孤,身为天帝没人比他更懂孤家寡人是什么滋味。
孤寂了几千年,冷清了几千年,他从未感受过热闹和欢笑,她的出现便是他人生中的唯一亮色,不可多得的温暖。
更何况,锦觅还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千年前的上神之约,命中注定的缘分,也是他贫瘠人生中不靠别人的施舍,唯一真真切切属于他的东西,他怎么能放下,怎么能就此放下?
润玉有些自嘲的想,或许他和锦觅之间的从来就不能称作是爱,她自出生就服下了陨丹,有的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可是心若是没了执念,该往何处安身?灵魂没有了方向,哪里都不是归宿。
从前那些谨小慎微,稍一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的日子他已经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纵然她是此生都不属于他的风景……他亦不悔。
他抬眼看着穹顶,有多久没有好好看过这片曾经守护过千万年的星空了,他的视线顺着天枢和天璇的方向,看到北辰星发出明亮的光芒。
为政以德,亲贤远佞,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这些年他从不曾忘记当年起兵时所立下的“收拾山河,扶危六界”的誓言。
润玉提起笔,在史官呈上来的折子上画了个圈,只字未改,原封不动。既然自认所行之事俯仰无愧于天地,功过究竟如何就交由后世评说。
忽然有天兵通传,上元仙子府中的小仙侍有要事来报,他微微抬眼,手轻轻一挥允了。
小仙侍进殿觐见,她初见天颜难免有些慌张,头低着不敢抬起来,嘴里吞吞吐吐地说着:自从上元仙子下凡历劫,魇兽就守在她府中,不吃不喝不睡已经十多天了……
润玉听着听着眉头不由得渐渐蹙起。
小仙侍后面期期艾艾地又说了些魇兽昼伏夜出,他们一时不察才会如此,的确是无心之失,请陛下责罚之类的话。
这套请罪的说辞被不同的人翻来覆去的说了几千年,其实天界谁人不知天帝虽手握生杀大权但和先天帝不同,行事一向赏罚分明,他们如此惺惺作态求天帝责罚只是为了给自己的过失找个台阶下,天帝又岂会真的因这些小事重罚。
润玉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昙花,视线转到台下的小仙侍身上,“退下吧”
魇兽如今长大了也闹起了脾气,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
他眉宇微扬,心中却蓦然响起一个女子带着暖暖笑意的声音,“润玉仙,天上是什么样子的?”
“很冷清,只有几株昙花,一只懵懂小鹿…还有一个小仙侍为伴”
如今小鹿已经成了大鹿,小仙侍…邝露,不知她如今投生于何处?
自天帝继位亲封邝露为上元仙子,将赐玄洲仙境给她,这么多年以来,他一次也没踏足过此处。
因为没有必要,这么多年邝露就像他身后的影子,只要他需要,她永远都在那里,从始至今,从未变过。
其实不该如此,可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她静静的守候在身侧,习惯了她的细致妥帖,有时候不用言语,一个眼神他便能明了,这么多年她的确称得上是他的得力助手。
而她也似乎从不知道她身为太巳仙人的掌珠地位与仙阶低微的仙子不同,从前天后寿宴太巳先人为她求亲,若不是她断然回绝,父帝真有可能为了笼络身为两朝元老的臣子将她指婚给旭凤。
可她却宁愿来他的璇玑宫做一个样样都要亲力亲为的小仙侍。
润玉眼神黯了一下。
先前那个慌慌张张的小仙侍骤然见到天帝驾临,愣了一愣,回过神来立马行礼恭敬的迎着润玉入内。
润玉被小仙侍带引着走进邝露的书房。
书房四面都是书架,案几上都分类叠放着书籍画卷,屋内陈设整整齐齐一尘不染,乍一看不像是仙女的居所,却有几分像曾经的璇玑宫。
书卷虽多,却少了几分人气,冷冷清清。
魇兽一早就听出了润玉的脚步声,只是神情奄奄的见他来了也不起身,就那么在书房桌案旁的一块小毯子上躺着。
润玉瞧见了它,有些好笑的叹了口气,走过去伸手去摸它的头。
“怎么不吃东西?”
魇兽头往旁边一撇,两眼紧闭谁也不理的样子,一碰还呜呜呜的,他伸手的手僵在空中,半晌开口道:“你在等她?”
他看着魇兽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几道劫雷,过了便能名正言顺的升上神之位,若是过不了替她挡了又能如何,又有谁人敢置喙?我此次允她下界历劫不过是全了太巳仙人一片苦心罢了。”
魇兽听了这话竖起耳朵,圆圆的眼珠盯着他滴溜溜直转,过了一会儿,亲热的低下头去蹭他的膝盖。
润玉看着它,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好,就依你,我现在就元神入梦去看看她如何了”,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嘴角勾起了一丝淡淡的弧度。
邝露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做了一个梦,虽然神智还不大清明,但她心里隐约知道自己在做梦。
因为她自小在云浮山长大,和师父生活在一起,下山的次数屈指可数,记忆中从未来过这么一个地方。
在梦里她似乎身处于一个高台之上,脚下巨大的青灰色的石板上刻着密集复杂星座方位,而一抬头银河低低地垂在头顶,里面的星星一闪一闪的调皮的冲着她眨着眼睛。
她好看的眉眼轻轻皱起,羽睫微颤,心中正是疑惑之际。
忽然虚空中有重重的仙气回旋,凝结成一团白雾,她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乳白的雾气中一个身影渐渐清晰,邝露突然发现一时间所有的星光都暗淡了,好像所有的光华都敛于他一人之身。
薄雾渐渐散开,她毫无预兆的见到了一个人,白衣飘渺,仿佛拂去了世间的一切尘嚣。
满天星辉的柔和的光芒落在他的脸上,清透出尘,邝露从小到大看过很多书,见到他的时候,她脑海里突然一片空白,一时之间只有一句话留在她的心里,秋水为骨玉为神。
他就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看起来却飘然于红尘之外,邝露看着他心却莫名的觉得他看似很近,可是又很远,她心里隐隐约约的明白,看得到他,只是走不近他。
她心中莫名的有些怅然,微微低垂了眼,忽然清醒过来,转念一想,这不就是个梦吗?
“邝露”
她愣了一下,脱口问道:“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话刚落音,她又觉得自己问得实在有些傻,低着头自言自语道:“不对,这是我的梦,我知道自己的名字又有什么稀奇呢?”
润玉默默地看着她,忽而道:“邝露,你如今的性子和从前倒是大不相同。”
“从前?我们从前认识的吗?难怪我明明是第一次见到你,却觉着很熟悉。”
她说这话的声音,十分轻柔,轻柔得有如孩子梦中的呓语,在这群星闪耀的夜里飘荡着。
过了片刻邝露又好奇地问道:“那从前我们是什么关系?”
润玉的目光短暂的停留在她脸上,她的视线刚和他相触,他便已经移开了目光不知看向虚无的何处。
漫天的星子骤然如雨般落下,似他的心境。
身为天帝,她是他最得力的帮手,最忠心的臣子,身为曾经的夜神大殿,他们之间是主仆也是朋友,她陪着他一路艰辛走来,看着他登上至高的天帝之位。
她懂他所有的的孤寂挣扎,事事以他为重,那些能做的不能做的,他们之间无需眼神交汇她就能知道他心中所想将事情办的妥妥贴贴,而她也是他唯一能卸下面具将心事吐露的人,她存在在他生命的每一处,就好像呼吸的空气一样自然而然,天界中流传着一句话,要找天帝陛下只需找到上元仙子就行。
他心里清楚,自己的确待她不同,可他们之间是什么,他早已分不清了。
润玉终于淡淡开口道:“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世事大抵如此,过去的事何须多想。”
邝露顺从地点点头,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这样做了,她回过神来愣了一下,她就站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默默凝视着他,他看人的时候眼神明亮,如同阳光下炫目的琉璃,望向别处的时候眼底却有着挥之不去的落寞。
邝露看着看着,嘴角慢慢地一点点的扬起,语气轻快道:“也许是今日我遇到了些事的缘故,你看来并不开心。下次入睡前我得多看点话本,好做让你也一个开心的梦。”
润玉视线停留在她脸上的笑上,眉心微展,“你如今还有这本事?”
“自然,这是我的梦境呀”,她笑眼弯弯道。
润玉薄唇微动,似要说些什么,开口声音却微微一顿,“我倒是从未见你这么开心过,原本我是打算恢复你的神识,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
他抬眼道:“邝露,你可有什么愿望?”
邝露眼中有笑意闪动,“期待太多才会执着,不愿放下才生了执念,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
他眼波一动,“你是这样想的?”,她飞快地“嗯”了一声。
润玉看着邝露满脸灿烂的笑容,眼神清清灵灵,是个没见过世间的愁云的模样,心中突然泛起微微的涩意。
明明是同一个人,看着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她看着他的时候眼神闪动着万般光彩,嘴角露出一种近乎于幸福的微笑,令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回过神来他突然意识到,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一个凡人,这样笑容鲜活生动的邝露早就不复存在了。
他恍然想起很久之前她一身英气男装冒冒失失的闯进璇玑宫,冲着他拱手道:“天兵邝露向夜神殿下报道”
他那时只当她是天后派来监视他的棋子,这些年天后陆陆续续插了很多人过来,没有一个能通过他的考验,都被他赶走了,可是面上也不好闹得太僵,在天界这许多年他最擅长的便是粉饰太平。
他开口道:“我这无仗可打”,邝露露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语调上扬轻快道:“好呀,反正我也不擅长打仗”
“我璇玑宫人少活多,恐怕洒扫、磨墨、端茶、倒水也要一并担待”
她点点头认真道:“我都会做”
“我披星挂月夜里当值,你来的话可是要跟着我一起守夜”
她笑了,“那是自然”
“我人脾气不好容易发火”
她站直了身子道:“我不怕”
“我平日里钻研奇门禁术,有时候会走火入魔,偶尔打伤人也是有的”
邝露看着他嘴角一翘,眼里亮晶晶的看着他期待道:“殿下那你可不可以教教我呢?”
他终于无话可说,默许了她的存在。
明明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他却还记得那时她说话时面上满是幸福的光彩的样子。
也许是老了,润玉有些自嘲的想,老了才会起回忆旧事来。
既然她在梦里说她现在每天都很开心,那他就不要再去打扰她平静的生活,人生短短一世,多些快乐总是好的。
“如此便好”
润玉神魂回窍,魇兽头一直靠在他膝上,见到他回来立马抬起头眨巴着眼睛期待的看着他。
他伸手慢慢抚摸着魇兽毛茸茸的头顶,一下又一下,终于淡淡开口道:“她现在过得很好,你我都不需要担心”
话一出口,他微微一愣,回过神来轻轻拍了拍魇兽的头,温和道:“去吃点东西吧”
魇兽乖巧的点点头,看着他一步三回头的出门觅食去了。
润玉一手慢慢按上心口的位置,看到邝露现在过得很好,于情于理,身为天帝身为朋友他都应该为她高兴,可是为何这里没有半分欢喜,反而觉得有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