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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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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润玉和四海水君议事完毕的时候,深蓝的天幕上已经满是北斗星君布好的星子。乳白色的银河,从西北天际,横贯中天,斜斜地泻向那东南大地。
锦觅她虽然接任水神已久,但是自接任她就呆在花界为父守孝三年,因此水族的大小事务就由他一手帮忙打理。他与她下棋解闷时曾宽慰她,待她守孝期满就教她、带着她慢慢料理上手,可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一步步地终于将他们的关系逼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如今就是她想学,他愿教,旭凤他也是也是不肯的吧。
五千年来,天界虽留有水神一职,但水神不在其位,小到人间布雨大到各水族纷争最终都由他一人决断。
南海隐患虽未查明,但为了水族的安宁不得不未雨绸缪,早作安排。
身兼数职,不是感觉不到累,只是在其位便要谋其政。润玉屏退左右,微微阖了眼,独自在七政殿静静地呆了一会儿。
小憩片刻,他突然想到方才抬头望的那一眼,今日是上元节?
他陡然睁开眼,仰头看着穹顶的星辰,它们好像一个个小灯笼挂在空中照亮着天幕下的人间。
他恍然发现自己好像忘了某个约定,心中没来由的有些不安,衣袖一挥,凌空便幻化出一面水镜。
见到邝露身影的那一刻他的目光悠悠然似落叶安静坠地。
漫天大雪里,他踏着一片星辉飘然而至,仿佛瞬间世间所有的光华都敛于他一人之身。
见到他的那一刻,邝露觉得她的整个世界好像都静止了,她自小心思简单,高兴时乐呵呵的,不高兴时一个人生会儿闷气,然而不过一下子就抛到脑后了,从不知道“愁”为何物,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为一个人牵动心神。
也许对注定会喜欢的人见到的第一眼就已经把他放进了心里,更何况她看了他这么多眼。
邝露凝望着他,心里有些甜。
她想,真好,梦中人是他,眼前人是他,目光所致皆是他,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吗?
她小跑几步到他面前,带着几分雀跃开心道:“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润玉视线拂过邝露肩上的雪花和她脚下踩的光溜溜的积雪,眸色微暗。
“我若是不来,你就一直等在这里?”
有片雪花调皮地落到了脸上,邝露长睫微微一颤,拂去脸上雪花,一派天真无邪的看着手中的花灯,摇了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我还没想过呢。”
润玉唇角微动,仿佛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
邝露轻轻一笑,“虽然只在梦里见过你,但我就是觉着你会来的。一想到你会来,好像时间也过得特别快,虽然下了雪好像也不觉着怎么冷,再说了,你要是不来,我也可以去找你呀。”
润玉见她歪着头,一派认真的样子,不禁露出一丝笑意道:“你怎么找我?”
邝露看着他认真道:“师父总说我有仙缘,只要这辈子摒弃杂念专心大道,一定会有所成。所以我想,只要我努力修行广结善缘,就算去不了天宫成个凡间的散仙也好呀,反正总有一天会见到你的。”
说着说着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说起升仙,今天我不小心掉到水里,还遇到了一个神仙呢,不知道她是不是和你熟识,她要我替她向天帝陛下问好呢。”
润玉听了她说的话眉心微皱。
而邝露对此毫无察觉,大大咧咧地举起右手,给他看着手上戴着的珠子。
“我想,一定是因为你送我的这颗人鱼泪的缘故,她感受到你的仙力就把我当成了你的朋友,便以为我也认识天帝了”。
说到这她无奈地撇了下嘴道,“天帝那么高高在上我怎么可能认识呢?我这一辈子认识的人十个手指头都数的过来。嗯,你算一个,师父算一个,还有…”
她眼珠转了转,努力思索了一会儿终于想到了一个,“对了,还有洛尘,他的眼瞳的和你一样,很特别,很好看”
想到洛尘,邝露心中不免嘀咕也不知道他伤好了没有。
润玉对她话中提及的人和事并不太在意,只是道:“虽为六届之主,但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天帝…也并非无情。”
邝露恍然大悟地拍了下头,“不好意思,我忘了天帝是你的头儿了,不过虽然比不上你和天帝的渊源,但在我心里一直把你当作很珍惜的朋友的。神仙的岁月无穷尽,人生百年对你们来说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但我想相逢即是缘嘛。”
润玉静默良久,看着满天飘飘洒洒的大雪,忽而开口低声重复道:“相逢即是缘。”
“对啊,千千万万人里两个人恰巧遇见这难道不是缘分吗?”,说着说着,她耳根微红,“百年是缘,须臾亦是缘。”
他看了她半晌,目光微闪,可惜有情未必白首,同去常不同归,譬如他同锦觅,又譬如邝露对他……
“可是有时候遇见了对的人,偏偏在错误的时间里面,只能徒留遗憾,不如没有遇见”,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我又和你说这些个干什么呢,如你所愿开心快活得过这一世才是正经事。”
先前飞雪在邝露眼前连绵不绝的飘着,她觉得有些烦人,而现在他在她眼前却十分清晰,没有半分遮挡。
难道停雪了?
她微感诧异,抬头一看,原来雪并没有没停,只是在离她三尺处便绕过散开去,好像空中有一把无形的大伞。
下一瞬间,周身的寒意被驱散无踪,好像身在火炉旁一样,暖烘烘的。
她动了动先前冻得有些木的脚,抬头惊喜地看着他,语气带着几分感动之意。
“真神奇,像做梦一样。”
润玉听了淡淡一笑,“怎么?现在你该知道是谁在主宰你的梦了?”
邝露想到她之前说的话,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见到此刻四周寂静,灯火阑珊,只有她手中的灯还在顽强地散发着光和热,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气遗憾道:“可惜灯会已经结束了,你都不知道有多热闹呢。”
润玉自小经历使然,他不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见到了更好,见不到也没有什么,他淡淡道:“无妨,你见过便是。”
但邝露看着他,眼中一派认真,“可是我更希望你能见到呀,我在这灯会上见到每个人都很开心,我在这儿等着的时候就想,要是等会你来灯会就好了,你就也能这样开心。”
一股暖意不可扼制地流过心间,还有什么比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被人爱着更幸福的呢?润玉莫名的感觉空落落的胸腔被填入了一团云彩,忽聚忽散,捉摸不定。
“我开不开心对你很重要?”
邝露重重地点点头,一派理所当然的样子,“当然很重要啊,虽然见到一直想看的灯会我觉得好开心,但是我更希望你开心呀!”
“反正、反正你开心,我也会开心的。”
邝露突然想到自己手上不是还剩一盏灯吗?忙举着灯道;“你瞧,这花灯是我猜灯谜赢来的,好不好看?我猜灯谜可厉害了呢!那个大叔还夸我来着。”
润玉先前虽然见她手中提着灯,但并未过多留意,此时凝神一看,灯罩不过是普通的白绢,只见白绢上一条墨色的龙蒙曲颈昂首腾跃于空,周围云气弥漫,龙躯若隐若现,云腾攫盘旋之态。
邝露眉开眼笑地指着雪地上的影子道:“你看一点上灯,火苗一动上面的画的龙就好像有了生命一样。”
“说的你好像见过真龙一般”,润玉脱口而出道。
对“龙”、“鱼”这两个字眼,他一向比常人敏感。
邝露被他说得一愣,回过神来老老实实道:“我是没缘见过真龙,不过我想它应该也和画上的差不多吧,腾云驾雾,翻云覆雨,十分厉害。”
“可惜龙若是长在鲫鱼群里被终日非议欺凌,也只会觉得自己长相丑陋,面目可憎。”
也许是邝露的话触动了他埋于心底多年的心结,也许是因为她是他身边为数不多的可信赖的人,他从来不是一个爱坦露心迹的人,这些事除了她,他亦不曾对人提起过。
邝露听他话中大有自伤之意,虽然不解事情因果,她还是认真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是他们见识短浅罢了,我可不会如此没有眼光。”
润玉似是自嘲的笑了一声道:“你若是见了龙,只怕也是好龙的叶公。”
邝露鼓着腮帮子,不服气道:“才不会。”
润玉手指微动,眼前的白雪渐渐聚成一团好似浓重的白雾,下一刻雾气生出了头角,冰霜凝成了一条白龙,邝露从没有见过如此奇幻绚丽的景象,不由得痴痴怔住,是梦吗?
白龙和她近在咫尺,虽然身躯巨大,但样子并不凶神恶煞,反而温柔的围着她盘旋,她非但不觉得可怕反而生出了几分亲切之意 。
邝露伸手想要摸一摸他的头,可是太高了够不着,它低头看着她,有些得意地朝她晃了晃脑袋,邝露气鼓鼓地哼了一声。
白龙凝视着她慢慢的盘旋到一个不高不低的距离,邝露笑了,微微踮起脚终于如愿以偿的摸了摸它的头。
触手冰凉,如霜雪,果然不是梦。
她满面笑容的扭头去看身边的人,他正看着她。
邝露觉得一颗心好像软得化成了一汪清水,她突然心头一动道:“这一条龙看着孤孤单单的和我手中的花灯一样,不然你在它旁边题句诗吧,就当是今天过节送给我的礼物,好不好?”
润玉微一沉吟,手心一展便凌空出现了一支笔,邝露小心翼翼地举着灯递给他,烛光透过白纱的灯罩洒下淡淡的乳白色的光晕,光晕里他的面容犹如一块上好的羊脂玉,通透无瑕,写字的神情十分专注。
夜已经深了,周围静极了,能听见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唯一有温度的就是他手中的光,暖暖的好像要溢出来一样。
邝露躲在灯后偏着头偷偷地看着他,他眼中有种温柔的神色就像看着自己心爱之物一样,有种耀眼而不自知的神采,她不知不觉地看得失了神,入了迷。
润玉收了笔,将花灯向她的方向转了一下。
邝露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把花灯捧着,低头一看腾云驾雾的飞龙的旁边写着几行清隽的小字:一觉繁花梦,惟留淡泊身。意中微有雪,花外欲无春。冷入孤禅境,清如遗世人。却从烟水际,独自养天真。
她暗自思索了一会,还是想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不解地抬眼望向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润玉唇边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既然你这么喜欢猜灯谜,那便猜一猜?”
邝露摸着下巴冥思苦想,突然灵感乍现,冲着他粲然一笑道:“呀!我猜出来了,你是在说你喜欢我。”
润玉呆了一呆。
邝露看着他呆愣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老实认错道:“好吧,是我猜错了” ,润玉看着她十分无奈地扶了下额。
他在她印象里一直是冷清自持的模样,就像漆黑夜空中的一轮高悬的明月,可以远远的欣赏它的光华却触摸不了,现在这动作却十分有烟火气,让她觉得十分亲近。
他站在这里,就是月色本身。
她提着花灯,痴痴的看着他慢慢说道:“其实,是我喜欢你才对。”
润玉顷刻呆住,看着她的眼神陡亮,回过神来眉头微微一皱,移开眼,垂眸默默看着花灯上的字。
半晌,他开口道:“这首诗的意思是心中若存胜景,就无畏韶光易逝,心念所至,随处都是清明。你还太小了,不懂什么是喜欢。”
“我已经十五了,而且我一见到你就很开心,非常非常的开心,和见到你的开心比起来我才知道过去的开心根本都算不上开心。以前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游遍大江南北,见识各地的风土人情。可是今日见到你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哪怕一辈子待在一个小小的地方也挺好,只要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地方。”
这些话在刚才等他的时候不知在心中翻来覆去的想了多少遍,如今见到他心底的言语便不受控制的说了出来。
邝露注视着他的双眼,认真的问道:“这难道不是喜欢吗?”
润玉眼神中飞快地闪过什么,邝露想要认真去看时,他已经微微仰头去瞧漫天飞舞的大雪。
邝露的视线追随着他固执道:“也许我的年纪对你来说小了些,但这也不影响我喜欢你呀。”
“邝露”,润玉出声打断了她。
邝露心中毫无预兆的痛了一下,随即轻笑一声,将视线移往别处,自言自语道:“好啦好啦,我只是开个玩笑。”
从前她想要偷个懒或者想要做些出格的事的时候,总是喜欢在话的最好讨好的说上一句“最喜欢师父了”,师父有求必应后总是无奈地看着她道:喜欢要放在心里,不要整天挂在嘴边。
可是她却想,若是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呢?
现在想想,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一厢情愿的喜欢会给别人增添烦恼的话,那刚才的确不如不要说出口。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那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东西,忽而小声道:“我不过是个玩笑罢了,你不要生气。”
她听到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邝露”,她鼻子莫名其妙的一酸。
“佛经里说: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你懂我的意思吗?”
邝露抿了下唇,没有接话。
润玉看着她,她眼中有让他微微不安的倔强。
“你好好修行,我在天上等着你”
邝露看着他身影渐淡融入了无边的雪色里,眼前只剩下仍在不断飘落的雪花,她慢慢地垂下眼。
她不是不懂大道无情的道理,可是若是抛却爱欲,心如止水,不只是没有痛苦,连什么是开心快乐也感受不到了吧。
如果没有贪嗔痴妄,那成仙又有什么意思呢?无欲无求的过一万年也抵不过在人间有情有义的过一天。
修成正果,登上仙途对她从来就没有什么吸引力,她想要的,不过是离他更近一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