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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同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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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经年未见。
这段时间,盖聂由楚入齐,在临淄待了月余,也曾到桑海城小圣贤庄拜访,又是月余,然后随一支商队入赵,在赵国结识了不少名士、名将,其中包括游历赵地的墨家巨子六指黑侠和豪侠荆轲,还曾有幸拜会赵国名将廉颇。
这段时间,卫庄由楚入韩,又由韩国到早已名存实亡的秦国的附属国卫国,然后直往秦国,途径魏国首都大梁,在逢泽湖畔给盖聂写了一封书信,随信带了鹿肉若干,盖聂接到信的时候在齐赵边境,信中写了卫庄对韩魏二国的看法——
“当今天下,秦国为第一强国,秦欲东出久矣,秦王年幼,吕相掌权,数年内多次对韩魏边境用兵,韩魏丢城三十余座,兵士被屠十数万,无论韩魏,本该同仇敌忾自强雪耻,两国不约而同的朝堂之上一片向秦屈膝求和之声,韩国欲割城求和,魏国要送公主求和,秦剑高悬于颈,秦欲灭国久矣,两国却仿佛在睡梦之中,可悲复可笑,昔日强魏劲韩,竟至于此。”
盖聂怅然,他在三年决战之际逃跑,没有与卫庄一较高下,卫庄好强且自傲,与他详细解读各国形势,一方面是要与他公平竞争,一方面也是要劝他走回“正道”,殷殷情意,他岂不知?只是他注定要辜负了,行走天下日久,越觉得出将入相非他所愿,给卫庄的回信中,他提到了当下处境,与豪侠饮酒同游,行侠仗义,也曾北击匈奴,南灭匪寇,虽是无官无爵,端的潇洒自在。
这封信是写在一张羊皮上的,羊是盖聂亲手猎的黄羊,连同羊皮一起送的还有两桶赵酒,不易保存与输送,卫庄长达两月没有回信,他以为卫庄未曾收到,此刻才知卫庄收藏的谨慎,羊皮难以长久保存,卫庄便将羊皮内层有字的部分小心切割下来,贴在布帛之上,温火慢烤,使羊皮与布帛完全贴合,布帛是白布,早已泛了黄,其上斑驳痕迹也不知是什么,盖聂摩挲良久,试图从那上面感知卫庄手指的温度,终究是徒劳无功。
下一封信,是卫庄离开咸阳时候写的,描写了在秦地的见闻,对秦国的认知,着重描写了与秦相吕不韦的对话——
“……居咸阳月余,未见秦王,吕相来请,遂往,吕相问,听闻汝待才而沽,汝有何才?吾答曰,秦需何才吾皆有,满堂哄笑,吕相不笑,再言,秦以攻论赏,无功无禄,入我府做个谋士,以计谋换官爵,如何?吾答,无趣,吕相再道,秦尚武,入军旅做一士卒,以军功论赏,如何?吾答,太慢,吕相再问,汝欲拜何位?吾答,相位,吾可代君相秦国,满座皆怒,唯吕相不怒,笑而答曰,汝果有大才,取吾代之乃秦之幸。顽愚如我,也不由对吕相诚心拜服,秦军尚战,秦民图强,君主虽幼,权相足可定国,吾辗转四国,唯秦国甚爱之,离别之际,竟心生不舍,兄若有心,可来秦国,或有收获。”
这是第一次有人推荐盖聂到秦国,对当时的他来说,是想所未想的事,他私心以为秦国更适合卫庄,并未将卫庄的推荐放在心上。
第二年秋,在燕赵边境,他接到了卫庄的书信,卫庄说,要到齐国临淄,问他是否还在齐国境内,看落款是在一个月前,因盖聂所处太过偏僻导致信件延迟,就算卫庄写信时候是在秦国,一个月也足够他走到临淄来了,盖聂甩下一干朋友,抢了朋友自阴山驯服得来的良驹,马不停蹄,直奔临淄,好巧不巧的,恰好遇上卫庄在稷下学宫论政。
盖聂到的时候,恰好听人问道:“齐国欲王天下,可否?”
卫庄坐于高台,睥睨众人,斩钉截铁,“可。”
那人道:“请指教。”
卫庄道:“齐国欲王天下,唯需六个字,富国,清吏,强兵。”
有人哄笑,“这道理谁不知道?华而不实,又一个骗子。”
还有人道:“乳臭未干的小子,从哪里读了几本闲书就敢公然卖弄,快滚下来吧。”
卫庄音量并未增大,声音里加入了厚重内力,瞬间压过所有声音,“富国强兵,安民之道,这是每个君王都知道的道理,为何七国实力有大有小,七国民众有穷有富呢?稷下学宫,藏书万卷,齐是国强了,还是民富了,抑或是灭了某国?啊,对了,数十年前,齐灭宋国惹了众怒,六国合纵以攻齐,齐几欲灭国,天下嗤笑,此可谓齐国奇耻大辱!”
满座寂静,稷下学宫每日都有论战,也有比卫庄言辞更激烈的,但既然敢说这种话,要么此人外强中干,要么此人必然真才实学乃不出世的大才,有人道:“请先生赐教。”
卫庄道:“稷下学宫,名士如云,远胜于秦及其他五国,眼见得秦剑频频东出,齐国数十年来苟安东隅,毫无作为,殊不知这大争之世,不强则弱,不进则退,齐国漫说早已不是强齐,长此以往朝政不改,灭国之灾不远矣。”
这一次请的是稷下学宫的掌教,“请先生详解。”
卫庄道:“齐国当下虽弱,发愤图强,假以时日,未必不可以强齐、灭他国、王天下,刚才所说,强齐三策,其一富国,富国者有三,一乃奖赏农耕渔猎,二乃鼓励通商,厚待商贾,三乃取消奢靡宫殿建设,遣散徭役,使民归于田工安其道,民富则国富。”
掌教道:“何为清吏?”
卫庄道:“整顿吏治,刷新政治,齐复国以来,居高位者无非两类,一类是姜齐、田齐贵族势力,一类是复国功臣,腐败奢靡,不思变革,时日越久,便如死水只会越来越臭,稷下学士如云,却鲜有入朝主政者,何异于明珠弃于匣,鲜肉烂于市?”
此话一出,霎时间议论纷纷,这句话切中当下齐国要害,并非无人敢想,只是无人敢说,这句话出来,可是把齐国高层官员得罪个透,这样一来,就算他再是大才,齐国也不可能用了。
盖聂暗笑,卫庄何其聪明,怎会不知这话犯了忌讳,齐国君主无能,权臣昏庸,盖聂想卫庄根本就没想过在这里求官,不过是逞口舌之快罢了。
掌教犹豫再三,才问道:“强兵何解?”
卫庄道:“强兵者三,一强兵制,二强军备,三强兵士,有此三强,齐国劲旅重建指日可待。”
掌教道:“还请详解。”
卫庄却跳下高台,一挥手,“孔老夫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若给了我齐国将帅之职,我自然有强兵大策,若不愿给,讲之何益?”
他穿过人群,大步朝盖聂走来,远远便道:“师哥,我讲的如何?你可认同啊?”
盖聂故意板起脸,“若我没有记错,这是两年前课堂上师父问赵国之策时候你的策论,两年过去,依旧是这一套说辞,要我说,你真是偷懒至极,若是师父在,必然要骂的。”
卫庄也不在意,“这样浅显的道理却有人不明白,且以之为奇,怪我喽。”
掌教追上来,恭敬道:“敢问先生,高姓大名,师承何处?”
卫庄到盖聂跟前,与他并立,“鬼谷门下,卫庄,这位是我同门师哥,盖聂。”
掌教吃惊,满座皆惊,“听闻鬼谷一门素来只收两名弟子,俱在此了么?这样年轻而博学的少年啊,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这天下又要变了吗……”
盖聂再未想到,他会因为无意间跟卫庄的一句话,就让自己成名,他从未规避过鬼谷弟子的身份,却也从未像卫庄这样张扬,他思绪翻转间,侧头一看,恰见卫庄也在看他,眼中满是审视与试探,盖聂忽然便释然了,卫庄好心,至少他要领情。
稷下学宫盖聂待过一段时间,有些人认识他,此时便有人上来打招呼,“你不是自称赵榆么?怎么又是盖聂?既是鬼谷门徒,为何在稷下学宫月余不发一言?”
盖聂言简意赅,“说不如做。”
四个字,堵死了稷下学宫悠悠名士的嘴。
趁此机会,盖聂拉着卫庄离开,卫庄也由着他,好奇道:“为何自称赵榆?”
盖聂道:“我本是赵地榆次人,为避免麻烦,随口胡诌的名字而已。”
卫庄睨他,“怪不得呢,那两桶赵酒醇烈甘厚,赵酒中也属绝品,我很喜欢。”
盖聂道:“为何会来齐国?我以为你会待在秦国。”
卫庄道:“你觉得我会安生待在相府做个谋士还是会拿着秦剑去屠戮韩魏民众?秦虽强,秦虽好,不是我的归宿。”
盖聂道:“齐不如秦多矣,且瞧你今日言论,也未准备在齐地久待。”
卫庄摇头,“齐国不缺钱,不缺粮,唯独缺的是强兵之念,是强国之念,这东西若不能深植入赵王脑子里,齐国便是下一个楚国。”
盖聂开了句玩笑,“幸好没有太后再觊觎你的美貌。”
卫庄道:“谁说没有?我在临淄三日,日日有女子往我房中送情诗呢,齐鲁之地本是孔老夫子故乡,儒学横行,女子写出来的诗也别有一番韵味,要不要给师哥背上两段?”
盖聂心中莫名的不是滋味,出口的话便有些酸酸的,“不知何故,总感觉小庄身边从不缺女子,既然已经出师,或许你成家早于立业呢,我这做师哥的也不知该羞还是愧。”
卫庄睨他一眼,眼珠一转,“我若成家,师哥要送我什么好呢?”
盖聂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无名火在燃烧,纠结半晌竟是没说出话来,惹来卫庄哈哈大笑,“好啦师哥,逗你的,知你清贫,我若成家,多送我几桶赵酒便是了。”
盖聂看向他,说的郑重其事,“小庄,你若成家,定然要告知于我。”
卫庄道:“不说这个,师哥,你在临淄许久,不带着我逛逛?美酒美食,需得最好。”
这对盖聂来说倒不是难事,问题是卫庄在稷下学宫的言论开始发酵,两人一顿饭吃的极不安生,一商量,卫庄说想到小圣贤庄拜会闻名天下的荀老夫子,两人便动身,夜宿于小镇,两人抵足而眠。
盖聂睡得不太安稳,梦到卫庄与某女子含笑饮下合卺酒,大惊醒来,却是卫庄的腿肆无忌惮的压上他胸腹,盖聂小心躺下,犹豫再三,指尖终于碰上卫庄光裸脚踝,细腻触感让他指尖微微的发麻发烫,心中却是安然。
小圣贤庄的门好进,荀老夫子的门却难进,盖聂上次来也不过远远听过几次讲学,说来倒巧,荀夫子回绝,两人准备动身离开之际,碰上了卫庄的熟人,据卫庄介绍,是韩国九公子,韩非。
韩非翩翩公子,人才双绝,与卫庄最情投意合之处是爱喝酒,或者说,卫庄跟韩非比起来,简直是最乖顺不过的人,卫庄喝酒只是品,绝不多饮,这韩非却是逢酒必醉,让盖聂叹为观止。
但韩非是真正有才的人,三人偶有论战,也曾引来不少旁观,韩非为他们引荐荀夫子,还碰巧遇上了韩非的同门师弟李斯。
两人在桑海窝冬,日常便是出门巡游,或坐而论道,有时候几人吵的热火朝天也吵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有喝酒,盖聂也醉过几次,事后回想,那当真是为数不多的纯粹的快乐时光,没有利益纷争,没有利害冲突,那个年关,是最为安逸的一次,更甚于鬼谷。
中间,发生了几段小插曲,各国使臣纷纷登门拜访,其中最勤快的要数秦国和赵燕两国,某一次秦国使臣还递出秦相吕不韦亲手密信,许以高官厚禄,诚邀鬼谷二子入秦。
盖聂拒绝在情理之中,卫庄拒绝让盖聂十分意外,卫庄淡淡道:“强秦自然是很好的发展平台,却不够适合我。”
盖聂当时并未听懂卫庄的言下之意,便道:“那与我一同入赵如何?赵国军团的实力,就算经过长平大战,也还有浩瀚余威在,或许你会喜欢。”
卫庄道:“入赵之前,不妨去一趟燕国,太子丹给出的贺礼可谓十分阔绰。”
第二年开春,两人由齐国北境入燕,结识了燕太子丹与节侠田光,卫庄不喜燕丹做派,是故两人并未在燕国久待,没多久便横穿燕国,越过燕赵边境,沿着赵国北境巡游,实地查看了赵将李牧戍守的雁门关,这位号称一人戍边,匈奴十年不敢入关的名将,对他们来说,是天神一般的人物,谒见门庭,却恰逢李牧外出,两人十分遗憾的往赵国都城而去,行至半途,卫庄得了韩国传来的消息,中途离开,盖聂便继续流浪,一剑即出,杀贼无数,他的名声也渐渐起来,不因稷下学宫的鬼谷弟子成名,而是因手中的剑。
直到接到秦王嬴政的手书,见到秦王嬴政特派的使者,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名声早已穿越千里土地与数个国家,竟然传到了秦国那位尚未亲政的年轻的王的耳朵里。
秦王嬴政邀他入秦,言辞恳切,盖聂抚着手中的剑,沉吟良久,答应了,他虽向往剑客豪侠的生活,到底师出鬼谷,他的抱负远远不至于杀贼寇,扬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