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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绮念 ...

  •   天际,有凤来仪,鸣声清越,久久不去。在漫天遍野的璀璨光华中,迟钰神容如雪,转向国师的金瞳里,寒意森严。
      顾渊仰望着那道纤瘦的身影,强自按捺住心底涌上的欣喜。他毫不意外少君神色毫无悲悯,一如既往的的冷漠阴戾。一个人,倘若受尽苦楚还对残害之人尚存善念,那是极其难以在这残酷世间杀出一条血路的。而这样的人,又当如何担当重任,为自己,为他们这些追随者,讨回一个公道夕阳下的素衣染血,月色中的狡黠轻笑,乃至如今的稚嫩端严,这才是他,那个让他誓死守护,心念所牵的……少君。
      一声巨响将他游走至天外的神思唤了回来。顾渊皱起眉,惊讶与自己紧要关头的神思不属。略略抬眼,眼前所见连他也不禁瞳孔微缩:那人衣袂纷飞,目中闪过一抹狞厉,不过转瞬之间,滔天神怒已然覆压而下。宫阙在抬手间节节崩毁,逃避不及的宫人惊恐绝望的哭泣,繁华的皇城宛如地狱。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那……神祗之怒呢?
      终是叹息起身。为仙者最忌结下恶因,这些人是无辜的,倘若因一己私怨犯下杀业,那果报日后也会千倍万倍地还回来。
      "少君,够了。"他抓住迟钰的手,"走吧。"
      见顾渊如此,迟钰目中满是漠然,他冷冷地笑了:"装模作样。"
      顾渊心中一空,隐隐抽痛,然而迟钰已转身而去:"带路。"
      一路无话,直到步入结界他方开口:"少君,就到了。"话犹未了,却觉身后一股大力袭来,慌忙回身便将倒下的迟钰抱了个满怀。见他双眸紧闭浑身冰凉,面色苍白得可怕,思及国师之语,心便先自乱了,回首向碧轩喝道:"你过来,看看少君如何了!"
      碧轩登时一惊,忙抓起迟钰的手腕,略探脉相便径自松了手。他的目光在顾渊焦急的神色和紧紧搂住迟钰的那双手上徘徊不定,许久方淡淡开口:"绛霓,你先走一步为少君整理房间,熬些疏通经脉的汤药。玄陌,你殿后,看看结界是否万无一失。少君这里,有我和顾渊。"
      绛霓和玄陌对视一眼,知道碧轩这是有话要说,也就各自离去了。
      碧轩正要站起,手腕便被一把抓住。顾渊的声音分明有些乱了阵脚:"少君可是无恙"
      碧轩皱起眉,抬眼盯着顾渊:"只是乍然动用神力,身子受不住罢了,休养些时日便可。倒是你,乱成这样,居然都不知道探一探。"他打量顾渊,神色奇异:"你今天很奇怪,先是擅更计划,现在又尽失分寸,究竟是怎么了?"
      顾渊凝视怀中那安静睡颜,良久方垂首道:"我不知道。"
      "顾渊,"碧轩直起身,定定地注视着他,"你最大的长处,便是沉着冷静。当年见你连君上长眠都未曾失态,我便知道,能引领我们讨回公道的,只有你了。如今少君虽归,却也不是王。纵使那是王唯一的血脉,也不能让你心神不宁,乱了辅佐之责。现在少君尚未成长起来,大家可以仰仗的只有你,不到万不得已,怎可轻涉险地!"
      顾渊怔忪了半晌,只将迟钰搂得更紧:"少君如今虽承神力,于仙法上仍是欠缺,你于星象上大有所成,改日教教他。"话毕便抱着迟钰转身而去。
      碧轩停留在原地,只是苦笑:"还是休养为重么竟不急着修炼道术了。方才我那番话,你竟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窗外的光线柔柔地落入屋中,迟钰缓缓睁眼,一见陈设陌生便翻身而起。日头西移,他该是睡了不短时间。浑身酸软无力,印象中似是自己脱力倒下,被接入一个温暖的臂弯中,而后便失了知觉,只隐约觉得,顾渊的声音,像是有几分惶然。难道此后又生变数不由有些烦躁,狠狠推开被褥便欲下地。抬眼间猛见得一蓝衣男子倚门持碗而立,被国师强灌药物的记忆刹时涌上心头。动作一僵,周身立时散出警觉:"你是谁?"
      那男子轻轻一笑,本便柔和的眉眼更是如沐春风。他行至榻边,平举药碗,屈膝及地:"属下碧轩,见过少君。"
      迟钰垂眸,略微放松了些。如此做派,只会是"父君"的旧部了。然而心中虽明知无事,见他逼近依旧习惯性地戒备起来:"顾渊呢?"
      碧轩愣了愣,不着痕迹地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他有些事务尚未处理,稍后便来,少君可是要见他"
      "不必。"迟钰只道了这一句,便被案上的书册吸引,伸手取来看了看封皮,"这是关于道术的么"
      他神魂既归,气度自然不同,又兼曾身居太子之位,如此从容发问,竟也有几分积威,看得出日后睥睨天下的形容了。
      "顾大人的意思是,少君如今身体尚且虚弱,还请休要太过费神。"碧轩见气氛实在过于凝滞,轻声叮嘱。再抬首时面上又带了微笑,他双手举起药碗:"少君,请。"
      迟钰又盯了他片刻,却没放下手中的天书,只伸了另一只手,来端了药碗,向碧轩微微颔首:"有劳。"
      他一饮而尽,将碗置于案上,由着碧轩告退。暮色方临,屋内重归寂静,只余书页翻动的簌簌轻响。熹微的日光在壁上映出一抹剪影,竟显出几分虚幻与黯淡,莫名孤寂。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结界中时节缓慢,不过数月,而外界在不知不觉间又是几年。时至午后,天空中就飘起了雪。梅林中的暗香,却并未被寒冷的空气冻结,依然在整座宅邸中徐徐拂动。
      顾渊自案牍中抬起头,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最近杂务繁多,他一直将自己埋进了文书事务中。对于迟钰只托碧轩好生将养,务必要将根骨重塑,居然也不曾前去探视。如此,竟生出欲盖弥彰的逃避感来。
      他望着窗外的落雪,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胡思乱想左右为难,还真不是自己一贯的作风。
      "你也该歇歇了,于情于理都当去少君那走上一遭。"绛霓如是说。
      "少君近来如何"他自觉理亏,索性不再掩饰自己的关心,开口相询。
      "玄陌在教导他道术。"绛霓整理他批阅好的文书,闻此歪了歪头,含笑看过去,"不愧是君上的孩子,这般高的天赋简直是闻所未闻。无论是艰深的要领还是身法,都是轻易理解大有进益,全不似荒废了十七年。"她说得兴起,又似是想到了什么,语气不免黯了下去,"只是性情还是过于乖僻了,一天到晚呆在院中,非有必要不肯出来,全无少年人的活气。"
      顾渊默然,直到手中毛笔滑落方醒过神,将笔往笔架上一搁便起身:"你先整理着,我出去走走。"
      一路行着便至迟钰的院前,心中尚且犹豫,脚却还是先行迈了进去。
      大雪纷纷扬扬却掩不住一院红梅灼灼盛放,幽冷暗香丝丝缕缕地透来,构成一张细密的网将他罩入其中。然而顾渊并没有欣赏这缠绵而至的香气,他的注意力早在方入院中时便被眼前盛景所吸引。
      红梅便凌厉的剑气摧折,于空中飞舞落下,于白雪中分外鲜明。墨发飘拂,白衣纷飞,眉目如画的男子旋身而起,扬袖间长剑铮铮轻吟。迟钰低眉敛目,神色清寂,而剑势嚣狂,锐若游龙。如此两极于此间竟甚是和谐,皆是由了他如冰似雪的气度。分明舞剑却不见杀意,举手投足间像是一场面对天地的独舞。所有锋芒都入回风,仅余一点寒星夺人心魄。
      剑势渐缓,便若春风拂槛,化尽冰雪。剑止,一瓣红梅落于其上,竟似亘古来就这般平静,先前激涌尽成幻梦。迟钰提剑凑近,双唇微启,吹落一点嫣红。
      是时黄昏已至,落雪渐收。日光照耀于他身上,便有了几分朦胧。可夕阳在他发上碎雪中折射光华,在乌发的映衬下更显璀璨,倒叫人移不开眼。许是发觉了他的存在,迟钰回首,眼角微扬,露出隐约一点笑意,遂令一院梅雪失了颜色。
      顾渊有些许的恍惚,过了片刻方才开口。面上虽仍淡然,声音却渺远得不知从何而来:"善,唯于身法上稍有不足。"
      迟钰扬眉,目中闪过一丝兴味,面上倒是虚心求教的样子,将剑平举,只道:"请指教。"带雪的寒风自他鬓边凛凛长奔,却淡不去他眉间锋利的清傲,便如明珠拂去尘埃,登时现出光芒。
      顾渊凝视着他,轻轻一笑:"切磋而已,点到即止,我便不用兵器了。"
      两下无言,凛冽寒风在他们之间激涌,有红梅落。
      剑光斩裂了冰冷的空气,破开了缠绵的微雪,直逼眼前!顾渊面对迫在眉睫的剑锋,只有眉梢微微一动。
      而下一瞬,他已凭空消失。
      一剑斩空,迟钰转剑回身,动作轻灵直如起手。剑气寒凛,逼面而来。
      然而顾渊闪身,长指点上迟钰肩骨,顺势一带,他的剑已被震偏了两寸。高手过招,胜负只在一霎,他已是受制于人。那人揽上迟钰腰际,向后一拉他的背便贴上对方宽阔温热的胸膛。顾渊在他的耳畔低语,温热呼吸一波波拂上耳际:"少君攻势太过,当时留余地。"腰间手臂再收,两人贴得更紧,他甚至能感受对方心窍稳定的震颤,"若那时后退一步,便是无懈可击。"
      他们的动作像极情人相拥。顾渊嗅见穿过发丝而来的梅香,迟钰的青丝被风扬起,在他唇上犹犹豫豫地轻触,恰似年少时不谙情事的小心翼翼,浅尝辄止。
      迟钰迟疑了片刻,缓缓回首。清冷的气息萦绕鼻端,他的眼眸流光溢彩。
      恍惚心跳漏了一拍。
      身旁梅枝在风中摇晃,落雪撒了一身,却似隔了万载时光,寒意姗姗来迟。他惊他温热似青梅酒下红泥的炉,他怜他寒凉如美人腕上琉璃的镯。
      他们静静对视。
      半息,顾渊退后一步,放开迟钰,垂首低咳一声:"失礼了。"
      迟钰低着头,发丝散落掩盖眉眼,只拱手作答:"好身手,受教。"
      两人态度皆是无比自然,似乎方才紧密相依仅是单纯的交手,那无可言喻的暧昧直如深夜昙花绽放,惊鸿一瞥,不留痕迹。
      待顾渊处理完诸事回房,已是三更。整座宅邸一片静谧,幽寒月华落了一地。突然想看看那孩子,却见院中竟依然灯火通明。收了灵识,他不由轻叹一声。迟钰每日的进益哪是单凭天分可得,他只是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依然拼了命的研习罢了。
      这孩子,是个可造之才,他当初并没有看走眼。
      顾渊熄了灯,却并不急于入睡,只望着窗外,似乎想以这种方式,默默地陪一陪那个在冬夜中独留灯火的少年。
      风云骤卷,起雾了。白色的浓雾铺天盖地的涌来,覆压四野。清风携裹冷香,将一枚白梅驻留于他指尖。
      顾渊恍惚抬眼,看见了那个自水中披离而起的少年,青丝披散,赤足行来,白衣似雪。
      那人衣襟半敞,水珠顺着银白胸线滚下;那人素衫轻薄,湿透衣物紧贴肌肤,隐约露出胸口两点浅红。然而那人神色凛然,冷傲宛如梅雪。
      风来,那少年瑟缩了一下,打了个冷战。而后他忽然滑进顾渊怀抱,冰冷双手绕过双臂,缠上了他的腰。少年的头埋入他的胸膛。
      纤长手指抽开腰带,顾渊却失了推开他的力气。只因那少年仰起头,金色的双眸蒙着水汽,熠耀着勾人心魄的光彩。殷红的双唇贴在他下颏呵气如兰:"冷。"
      仿佛是受了蛊惑,他鬼使神差般揽上少年纤细的腰肢,垂首凑向少年的红唇。蓦然,在唇舌相接的前一刹,他忽然看清了对方的容颜。
      少君!
      顾渊猛然惊醒,这才发觉自己居然趴在窗边睡着了。周身冷汗冰凉黏腻,他捂住剧烈跳动的心口,面色变了几变。
      降世三千年来,他对风月之事极为冷淡,只一心扑在修行上,是姹紫嫣红不入眼底的。后来又因龙神长眠而操尽心思,更将终身之事看得淡了。而这旖旎入梦却是头一回,那主角竟还是……实在荒唐。
      顾渊叹了口气,想来自己是累得很了,故而如此吧。同为男子,且是君臣,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也不该有什么异样心绪的。只是一场梦,过去了无痕,说明不了什么。
      此时的他还不明白,尘心一动,如矢离弦,一切因果,早在最初便已确定。
      那是他一生的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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