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平生》一素慧

5、遗落

　　叶冉把媛媛送到房里后，和大家又折腾了一会才抽出身。宴席基本已经散尽了，偌大的富华厅只剩下几个比较熟悉的亲戚交谈甚欢。只见洛母亲切地拉着七七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七七俨然已是一幅贤惠温顺的媳妇模样乖巧地应答着，一旁被晾在一边的新郎官静静地立在一边，神色微微不耐，却更多的是无奈和宠溺。
　　叶冉站在远处看着，默默折返回来。
　　路上没有碰见辛锐，一个人沿着宴厅外的长廊走着，便想起听到媛媛说的话时就一直记挂的一事，心里莫名的发慌，打算回到化妆间查看一下。
　　正要转过身，一个素白的纤细身影从一旁的暗处踱步而出，直发女子转过头来朝她眨眨眼：“小冉，我们聊聊？”
　　叶冉顿了顿，微愣后望向前方的女子笑道：“好呀，素素。”

　　秦素和叶冉一样，本科毕业后不是进入职场而是继续读研，虽然高考没发挥好进入一个外省的二流高校，但是她靠着自己的努力考回了B市的重点院校，现在正在准备申请继续读博，秦素和她说着自己的求学经历和恋爱经历的时候并没有感到因为时间隔离而有所阻滞，却反而觉得叶冉在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了解她需要接续和触动的时候表达恰当的回应，让她这样话本身不多的人也能一开话闸停不下来。
　　秦素有些意外，但并不惊讶。以前她们之间的角色是反过来的，往往是她才是四人团中的倾听者，而媛媛和七七都是抢着说话而且常常发展成互相攻势的人，叶冉算不上话痨，但话也不算少。
　　秦素停下来，叹了一口气道：“小冉，你变了一些。”
　　叶冉明白她要说什么，目光凝滞了一下，垂下眼帘：“是我不好，我知道你们都很在意，我有很多事情……没有跟你们说。”
　　“那……我来问吧，你要是不想回答可以不说。”秦素歪头朝她一笑，语气沉静认真：“我们知道你有难处……总有一天你会让我们知道的。”
　　叶冉心中微振，眼睛瞬间闪动着水光，仿佛看到了过去很多个自己，在静谧的房间里用带着锁的日记本颤抖着写着少女心事，却因为恐惧而把纸页全都撕碎埋进院子里的草坪中；初到遥远的异乡被失眠和抑郁折磨，跑到空无人迹的暗礁边大声嘶吼；在寄回去的信中、在一次次拿起又放下的公共电话亭的话筒中、在很多马甲社交账号和一些隐秘的“只有自己可见”的空间中，她想全部全部地倾诉，但后来却连想这件事本身都觉得是罪恶不可饶恕的。
　　秘密可以有，只要藏在心里。滔天的过错只有上帝知道，但也只能上帝知道。
　　“好。”
　　秦素有些不忍，在听说她家出事之后，所谓“墙倒众人推”，很多触及到家人内部的留言四起，叶冉不打一声招呼就远渡重洋且杳无音讯三年，这其中有她们能理解的地方，也有很多不能理解的怪异，媛媛对她有心结另说，她却处于一个旁观者的立场，不知道探寻下去是帮扶还是伤害。
　　“你…应该也在准备毕业设计吧…还继续读博吗？”
　　“嗯……要看我们boss批不批了，上一届有很多人都延毕了。若是顺利通过……我就回来了。”
　　“真的吗？那……来不来B市发展？辛锐和你商量以后的方向了吗？”
　　叶冉摇摇头：“辛锐和我没有在一起。他有自己的考量，或许会留在英国，也或许会回来。”她忽略了第一个问题。
　　“咦？？”这下她是真的惊讶了：“你们没在一起？？我们都以为你们已经谈婚论嫁了！”
　　“啊，这个……说来话长了……”算不算在一起过呢？或许算吧……但是……
　　“我……配不上他……”叶冉苦涩地笑着。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被放逐三年还不知悔改。
　　她是罪人。不配拥有幸福。
　　秦素默默地凝视着她的神情，心里转了几个弯，想问些什么又一一否定了。
　　“媛媛她……不是不想要见到你，只是……”秦素迟疑地开口。其实媛媛当时最想要告诉的就是叶冉。有什么比叶冉更合适的人呢？但多年以后的媛媛才知道，或许叶冉真的是最不合适的知晓的人。
　　叶冉说出在心里盘桓许久的猜测：“她……是不是喜欢上我的哥哥了？”
　　好久没有发出那个称呼，唇齿间是一片僵硬与战栗。
　　“啊……是的……其实从高二开始，就是那个话剧节之后，媛媛就喜欢上叶坤学长了。”
　　“这样啊，那么早……”叶冉下意识地抚上脖颈前方，想起了些什么，感觉到一片空荡。
　　“嗯……”秦素观察着她的神情，却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波动。
　　“哎，是我疏忽了，其实我早该察觉的……”别扭又极度敏感的年纪，她骗不了自己当时在刻意地忽视一些什么。
　　“媛媛她好像有很多委屈……是被我哥哥欺负了吗？”
　　“只是单相思吧，得不到什么回应就挺伤心的……其实她好几次想告诉你来着……但是你那时不是常和你哥闹别扭吗，后来你走了……叶坤学长那段时间的状态很不好……”秦素不经意间见到叶冉脸色微微发白。
　　“媛媛不知在哪里知道一些消息，犯了一些傻，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做了一些丢脸的事……后来竟然连学长都惹恼了……”秦素三言两语带过却没提及具体的事件，但叶冉已经能想到一些大致的轮廓以及隐隐的自己也不想面对的触目惊心猜测。
　　“媛媛……知道了什么消息？”她觉得熟悉的惊慌感再次席卷而来。心头突突地跳着，面上的血色渐渐褪去,\"……我哥哥……他怎么了？他知道了什么？…什么样的反应……”
　　秦素见她的反应，不由想起了媛媛对她讲起的一个猜测。不，按照媛媛当时的态度和语气，应该是断言。
　　当时她竟然没有觉得荒谬至极，只是觉得零碎的知觉都有了说得通的解释。
　　“别瞎想了，小冉，你也知道的，学长他现在学业有成，媛媛也成熟了许多。我想向你解释的是，媛媛可能对你有一些误解，但是绝对没有膈应你的想法……”

　　叶冉垂首摇摇头，正要开口，胳膊却被人紧紧拉住，一股大力把她往后拽了一下。
　　辛锐弯着腰把气喘匀了，在这过程中一直箍着她并不放开。
　　“你在这啊，我去……”他又喘了几口气，心里不由自嘲，小声咒骂了自己一句。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叶冉见他皱着浓眉，神色莫名，心里浮出一个疯狂的猜测。
　　辛锐这才轻轻放开她：“你们聊天躲到这旮旯地干啥啊，我找你找了好久……”他直起身来，靠在道边的墙面上，侧过一部分脸，表情有些窘迫。“唔……我来找你确定明天的行程。七点，还是上次那个机场，办理值机区的E口。”
　　“噢，好……但是你怎么紧张得好像要难民撤离似的？”叶冉狠狠压下那个不切实际的念头，顿觉十分羞愧，想给自己一万个白眼。
　　面前的男孩耳根处都在发红：“额……我以为你…不走了……要留下来。”
　　叶冉有些讶异地睁大眼，心中微震，各种情绪纠杂难辨。
　　秦素这时抱着双臂悠闲站在一旁，轻飘飘地插一句道：“辛锐你这可就很不好啦，你说小冉是卖给你了还是咋了，看那么严还怕人家跑了……”
　　辛锐受不了一旁秦素探究思索的目光，忙说了句：“就这事啦，我只是怕这家伙忘了或者手机又没开机，提醒一下而已。我现在回家一趟，明天见！”又转身快步走开。

　　辛锐一边对自己暗暗着恼一边走出酒店。
　　上一次这样着急失态的时候还是在一年前的年初，又应付完家里安排的一轮流水相亲宴的除夕之夜，他分外想念此时孤零零待在异国的叶冉，脑子一热就买了机票留下一条简讯起身出发了。他以为她会是需要她的，尤其是在这样人们都因为各种原因能轻易地相聚的时候。
　　但当他在凌晨的雪天敲开叶冉住处房门的时候只见到一室空旷的冷寂，她对这个地方没有丝毫留恋，冷淡到连房门都懒得锁。
　　那时他心里一咯噔，一阵深重的无奈和失望。
　　那时他以为她终究还是回去了。回到她的家里去。
　　回到……那个人身边。
　　他觉得自己和叶冉至少在这方面的事上确实都挺犯贱的。
　　有时候他能残忍地自我安慰：我或许永远得不到你，但你一定永远也得不到他。老天可真公平得很。
　　辛锐挠了挠头叹了一口气，那天晚上还发生了一些事情。但他不敢去回想。
　　接了家里老头来催的电话，辛锐避开一辆驶出酒店的车，无意识地往后瞥了一眼，余光瞄到了一个身影，惊得差点把手机摔了出去。
　　辛锐急急往走出来的方向迈了几步，待到看清楚后又生生刹住了步子。
　　那人竟然是从酒店大堂处走出来的！他走到门口伫立着，左臂稍稍平抬起，似乎在垂眼端详着手中的什么东西。
　　从辛锐站立的地方看去，那人正处在背光处，表情暗沉模糊，身量挺拔颀长，黑色衬衣领口处摇曳着灯光的痕迹。
　　他站立了一会，默然把手中的东西放到自己胸前的口袋里，向一辆黑色的车走去，步子凌厉似风。
　　辛锐往里边一瞥，只见前厅大堂那洛家婚礼宣传牌子正在被工作人员撤走。抬手看向手表，晚上十一点。
　　那人的身边并没有其他人。
　　耳朵里老头的声音嗡嗡不停，辛锐匆忙应付了几句，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老头狠狠训斥了自己几句，他不耐烦地想按断通话的时候，那辆黑色车子从他眼前飞速划过，视线里只有远处路口的灯芒从车身漆面反射而过的利落冷光。
　　一切都寂静的时候，辛锐在原地立了一会，往身后的酒店大堂处望了望，摇了摇头。
　　家里来接人的车到了，辛锐面无表情地坐上去，随之绝尘离去。

　　叶冉快疯了。
　　刚才不祥的预感果真成为现实了。
　　尽管跟七七暗示过那个东西的大致模样，但当七七发动了一群人甚至要惊动洛北的时候，叶冉急忙掩饰过自己的焦急神色连说找不到也没关系就罢了。
　　七七在走之前还疑虑地问她：“你说的那个东西我也有点印象……你以前好像常戴在身上就是不怎么拿出来，好像是挺重要的东西吧……我过会还是让阿北问问收拾宴席和化妆间的服务生吧。”
　　叶冉苦笑道：“找不到就算了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她说完这句自己却怔了一下，幸而七七没有发觉。
　　手又不由自主地抚上脖颈，强大的不安下她只有紧咬牙根才能勉强维持着镇静。
　　“感觉洛四少真的要被我们这些事儿精姐妹烦死了，你快去找他吧，我看你婆家的那些亲戚没有一个是简单的主儿，他一个人也应付不过来。”
　　七七看了一下表盘小声嘀咕着“他连那些人都应付不过来我也别嫁了”，又抬起头端详她，正要开口，就被叶冉打断：“我知道房间号的，洛家的管家真的很靠谱，什么都安排得很完备。你别担心了……”
　　七七递给她一张纸条：“这是洛成学长的私人手机号，他等等可能会来酒店一趟，你要是有什么事可以找他帮忙。”
　　她上前用力抱了一下叶冉，勉力笑了笑：“不煽情了，谢你给我任七七那么大的面子从蛮荒回来了。三年来第一次，你是为了老娘回来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哽咽。
　　叶冉之后回想起这个时候，恍然发现这或许是第一次离别前正式的告别，而不是狼狈地羞耻地封锁一切消息地逃跑。
　　她回抱住七七，巨大的触动背后是纷涌而至的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