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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次会议 ...

  •   距离晋宁生日还有一周多,朋友已经发短信来询问要怎么庆祝。其实对于她自己来说,这个生日过与不过都无不可,毕竟女孩子一旦到了二十五岁,碰到这些需要一再提醒年龄的场合,总是有些在意的。

      因为没什么特别的意愿,她一时想不好该怎么回复,就先把手机丢在一边。忙着忙着也就忘了。转天去研究所上班,瓦乐怡风风火火地冲过来找她:“晋,我有件好事情想着你,虽然,我承认,可能有些匆忙。”

      这位风风火火的女士是她的老板,或者说得严谨一些,是她的博士导师。她因为特别忙,记性也不是十分突出,好些事情总是事到临头才能想起来,晋宁已经习惯了。她没说话,只是看着老板。瓦乐怡有些讪讪,但还是接着说:“下周有个夏校——是北边那个所主办的,我想一定会非常棒。如果你能去的话……”

      “时间这么短,我一定来不及准备口头报告了。”晋宁一眼看出老板打的主意。

      没想到瓦乐怡竟然接着她的话说道:“——没问题,我可以这么回复主办方。晋,去吧,去认识一些朋友,咱们的学术圈子就只有这么小呢,等你熟悉了,就要问为什么开会时总是碰上同样的人。趁现在,趁你还有新鲜感,去多认识些朋友吧!”

      晋宁想了想,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她是新接的课题,尚不到一年,没怎么正经出去开过会。同课题组的师兄都笑称她进了托儿所,每天在研究所这一亩三分地划水,窝里横。总得跨出第一步,于是她同意了。

      整个夏校持续三天,主办方声势浩大地请到不少本行业内的专家来做讲座,晋宁拿到名册一看,大部分都是在论文上见过的名字。再一看时间,自己的生日正好在中间那一天。这时她才想起来那一条忘了回复的短信。她翻出手机回复朋友,心里却松了一口气,又暗暗地想,自己这样能不能算作工作狂了,明明生日要出差,却还挺乐呵的。

      夏校就在那个著名的研究所里举办。晋宁是第一次来,特意订的提早一天的火车。前一天晚上在旅馆里研究了半天路线,对着手机里的谷歌地图查了好几遍,又把每一条可行路线都放大了截屏才放心。第二天早上按着地图指示,坐了公交,找到研究所大门,又有点傻眼。名册上只写了会场的楼号和房号,但是这研究所大得吓人——这可让她怎么找!也不像国内的单位,有门房大爷的话还能问个路,她抬脚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这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看见同一班公交车上下来不少人,有些西装革履拖着行李箱往前走的,她心一横,跟住他们。

      她运气还不错,这些人就是来跟她参加同一场夏校的。在门口签到时,因为前面自己跟住的这几个人是有名的科学家,这次都是要给讲座的,接待处的人不免有些顾此失彼,冷落了她。她也不是很在意,报了名字,拿了支笔,自己找到名册上她的名字,签了字。

      会场里人群稀疏,因为比较早,大部分人还没到。晋宁找了个角落坐了,打定主意这次不轻易说话,看看册子上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字,交朋友是不指望了,只要能从这些讲座里学到些一招半解的就不枉费自己坐这么远的火车跑这一趟了。

      欧洲的学术会议,夹杂在冗长讲座中的休息时间里,咖啡一定是管够的,零嘴的质量却不确定,主要取决于主办方的财力。好在这次的研究所是全国数一数二的,面包饼干水果摆得花样百出。晋宁也拿了一杯咖啡,另一只手抓了只面包。早上出来得太匆忙,没来及吃早饭。

      然而休息时间也并不比听讲座轻松,因为这是难得的社交机会——欧美学术圈极重视这一点。因此每逢休息时间,会场外的一张张小台子边围满了人,学术大牛身边一定是密度最高的。一天下来,近十场大讲座,四个休息时间,长袖善舞的少说认识了四圈人。晋宁却只来得及首先同场上零星几个中国同胞分别打了招呼,他们也大多腼腆,只是站在同来的同事身边笑,连帮晋宁介绍也想不起来,大多还是晋宁自我介绍的多。一天下来,晋宁咖啡灌了四杯,社交性微笑送出无数,真记住的人脸却没几个。她不由得在心里埋怨瓦乐怡,若是老板也在这里,那么淡定站在她身边微笑,等着别人来认识自己的也有她一个了!虽说自己早就存了踏出“托儿所”的心,但瓦乐怡也太狠了,这简直是叼着她这只没毛小鸟的脖颈一口气把她扔出鸟巢!才第一天,她就有些身心俱疲,心知这舒适区果然是没那么好打破的。但她这人骨子里很有些执拗劲儿,也不知从哪儿顶上来一股好胜心,暗暗决定一定要把这三天完美地度过去,至少也得在这圈子里留下一点痕迹,好叫人知道,她晋宁来了。

      到第二天,她渐渐适应了节奏。虽然在听讲座时还是依旧安静,并不像有些风格外放的研究人员一样,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地提。在第一个休息时间里,她同昨天认识的同胞一一打了招呼以后,就决定找一些昨天没有说上话的人聊一聊,好打开局面。她在心里给自己鼓了把劲,随意挑了一个人还没站满的台子,放下盘子试图插入对话。这儿,一个年轻的研究员正在高谈阔论。看见有新人进来,他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鼓吹自己的课题。

      晋宁认出来他就是在讲座上一个接一个提问的人之一。晋宁耐心听了一会儿,手上同时拈着一块饼干慢慢吃着。这时候她旁边站着的人给她递了一个微笑,问她:“你是第一次来吗?从前似乎没有见过你。”一把特别标准、完全听不出口音的英文。晋宁几乎是本能地笑,小声地自我介绍了一番,这才抬头打量他。这年轻人穿得实在不像是来参加学术会议的。虽然,他身上也披着一件面料精良的西装,但是他一头金色中长卷发也披散着,微笑的脸上戴着一副复古的金丝眼镜,看起来更像一名新派摇滚歌手。他自我介绍叫艾伦,来自瑞士的一所著名研究机构。艾伦笑着试图复述她的名字,一边试一边打趣:中国人的名字发音简直比念数学公式还要难。

      晋宁被他逗乐了,小声说:“不会中文不要紧,因为我想,你一定懂得酒吧里的好酒。我的名字特别简单,跟琴酒(Gin)一个发音,金汤力(Gin Tonic)你一定点过。”

      “噢老天,Gin,你真的太有趣了,金汤力正好就是我最爱的鸡尾酒!”艾伦抚掌大笑,一点没控制音量,“你一定是这么推销自己的,这很聪明也很有效!”

      晋宁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大,一时有点呆住,但是艾伦浑不在意,笑声一时止不住。这时那位原本在推介自己课题的老兄忍不住了,插问道:“你们在聊些什么?”艾伦笑着把晋宁名字的故事讲了一遍,在场的人或多或少脸上都挂起笑意,友善地打量着晋宁,晋宁也大方地向众人微笑着打招呼。只除了那位焦点被转移了的老兄,他不客气地问:“所以您目前是博士在读吗?还是已经就职研究员了?”晋宁微笑地回复他,自己目前博士在读。他听罢,从喉咙底部挤出一个嗯,似乎连将自己名字告知晋宁的意图也没有。这时候艾伦又笑了,问起晋宁研究所所在的城市风光,聊到最后又托自己向瓦乐怡转达问候——他竟然猜到了自己的导师是谁。

      艾伦实在是很擅长这一类的社交聊天,几乎把场上的人都照顾到,让他们能参与对话,只除了他不想照顾的人。到最后,那个研究员竟然插不上话,虽然他在听到晋宁导师名字的时候脸上就有些讪讪。而后,他呆立片刻,见没有人理他,只好说句“失陪”,端着咖啡杯离开了。这时候艾伦朝晋宁眨眨眼,像做了什么坏事一般心照不宣。晋宁却是头一回干这种事,还有些不自在。斜对面另一个年轻人也说“老天爷,他终于走了,他已经演说一刻钟了,真是又啰嗦又自傲!”艾伦笑着接话“也许只有我们这些博士生才配站在一起交流。”说完大家又是一阵哄笑,休息时间也结束了。

      再入会场,晋宁朝艾伦打了招呼,就回到座位上。坐下来以后又回头向艾伦那个方向致意。艾伦潇洒地抬手挥了挥,动作幅度有些大,惊动了他身边的人。他左边坐着的人穿着严整的白衬衫,下摆扎进深灰色西装裤里,一头浅金色的油头梳得整整齐齐。他原本是低着头对着膝盖上的笔记本屏幕专心打着什么,因了艾伦的动作,先是回头看了他一眼,艾伦朝他吐了吐舌头。接着他转过头朝晋宁的方向扫了一眼,可能是因为整个人还沉浸在工作中,面上的表情有些严肃,眉头微微皱着,嘴唇向下抿着,剃得光溜的方下巴也是绷着的。他随意扫过晋宁,发现并不是认识的人,于是只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又专注地看回电脑屏幕了。

      晋宁却因为他这一眼,有些忐忑,或许是因为他表情严肃的原因,晋宁那一刻有一种回到中学时,被讲台上的老师抓到开小差的慌张。她赶紧抓起笔,看向站在前面的报告发言者。渐渐听得入胜,因为这发言者非常慷慨地分享了不少实验细节,正是晋宁目前卡壳的地方。她抓紧时间做着笔记,一时把周围的人事都给抛在脑后了。谁知道这报告说到一半,又被人给提问打断了。她回头一看,还是刚才那个研究员。他质疑发言者:“为什么你不测量这突变发生的位移和长度呢?我目前有一项研究就着眼于这里。我相信测量位移是定义突变最简单有效的方式。”说完他非常得意地觑着发言者,同时还不忘用眼神扫一圈与会者。发言者尚未来得及回答,就连晋宁也是目瞪口呆,不是为了那研究员的鲁莽,事实上,学术会议鼓励这种自由争鸣;而是,就连她这个入行不到一年的没毛小鸟都知道,突变不能这么轻易地定义,因为她曾经想偷懒,向瓦乐怡做过类似的建议,结果被她毫不留情地建议回去重读实验仪器说明书和反馈调节原理。

      发言者似乎正在考虑措辞,晋宁相信他是为了照顾那提问者的面子。台下坐着的与会人,几个大牛似乎要按捺不住,但是出于风度考虑,并未发言。剩下的一群博士生也懵懵懂懂,很少有人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么荒唐。晋宁张了张嘴,却并没有出声。在这短暂的沉默中,提问者越发欣喜,正要乘胜追击补充他自己的项目细节。这时候坐在他前面的人出声了——晋宁才意识到这是刚才那个白衬衫——“因为你所看到的位移并不是真实发生的物理量,而只是仪器的局限和反馈调节的缺陷所导致的,未能及时记录的误差而已。”他声音矜持而低沉,是一口美式英语,但是吐词咬字又带一些牛津腔。虽然说着话,头却没有转回去看他,甚至连眼睛也没有抬高多少,还只盯着屏幕。提问者张了张嘴,一个音还没出,台上的发言者接过话头,耐心而含蓄地把白衬衫说的那句话换了一种温和的方式解释了一遍。

      晋宁忍不住多看了白衬衫一眼,他只是毫不在意地继续打字,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坐在他旁边的艾伦注意到她的目光,又冲她眨了眨眼。

      等到这一个报告结束,晋宁才明白为什么白衬衫全程都在打字:因为下一个报告者就是他。想必这眼下一份PPT都是他一上午埋头赶出来的。晋宁抬头看着讲台上的人,他在调试设备,一双灰蓝的眼睛盯着技术人员,正专注地询问着什么。

      晋宁看见第一页的PPT上,报告单位就是艾伦所在的研究机构。托□□瀚,又是一个眼熟的名字。好像经常和瓦乐怡合作发文章……这下晋宁可算明白,为什么艾伦一下就猜到自己的导师是谁了。难怪瓦乐怡说,这学术圈子太小了。晋宁又抬头盯着托尼看,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像,太年轻了。她从前一直以为托尼是个老头儿,再不济,也得有四五十才配,那可是在全世界都排的上名号的学院!而他分管着一整个研究所……

      托尼的报告应当是很精彩的,然而晋宁忍不住出神,而且他那口圆润的美式英语又分去了她额外的注意力,使得她很难专注于他所说的内容。谁想到发呆到半途,托□□瀚的报告竟也被打断了——又是同一个人!他仿佛很不服气似的,以为终于抓到了他的漏洞:“恕我直言,您所描述的温度校正问题,难道没有考虑到光子的影响吗?”

      晋宁因为发呆太久,完全没听懂他的问题。她一时也没弄明白,光子什么时候和温度校正扯上关系了。她看向托尼,托尼的眉头蹙着,灰蓝的眼睛盯着提问者。为了确认,他复述了一遍问题。提问者确定他的问题无误。因为托□□瀚没有及时作答,他像是舒了一口气,终于扳回一城的神态。这时候托尼说话了:“我想,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您想问的应当不是光子(Photon)而是声子(Phonon)对温度校正的影响。首先,我明白,对于非英语母语者来说,区分这两个词可能有一定的困难;”这时终于也有人转过弯了,有人没忍住笑出声来,托尼的声音却依旧克制中立,“其次,基于我刚才的分析,我可以先回答你,声子对于我的温度校正方法没有影响。如果您继续听下去的话……多谢您的提问。”

      晋宁没有回头去看那个提问者。落在他身上的各色目光已经够多了,不多她一个的。

      到下一个休息时间,被最多人围住的就是托尼。晋宁拿了杯咖啡,远远看着,并不打算上前。艾伦走到她身边,投给她一个“挤不进去,同病相怜”的眼神,晋宁知道他会错意,却并不解释。只是找了个话头:“昨天好像没见到你们。”潜台词是,昨天并没有看见托尼这样的人。

      艾伦却仿佛又懂了,笑道:“我们今天才来的,老板太忙,要不是讲座已经排好印出来了,他原本考虑过取消的。听说就有人在排好顺序前取消了。(这时晋宁有一种心虚的感觉,直觉这是瓦乐怡会干的事)我们也待不了多久,估计下午就得返回了。”晋宁有点诧异,心里却又明白这也是正常的。只是可惜,刚认识艾伦这样开朗的朋友,他就要走了。看来在社交主动性上,自己还真得好好锻炼,才往外踏出一步,又生出惰性。艾伦看晋宁不说话,笑着安慰她:“这圈子小,下次见面绝对比想象中的快。”晋宁只好笑笑,转了话题。两人随口聊了几句,艾伦拉着她挤进一个小圆台,向她介绍他刚认识的这些同行。晋宁心中领受他的好意,也打起精神同他们社交,于是这一个休息时间也很快过去了。

      下一个报告听到中途,晋宁忍不住回头朝艾伦他们那边看,那几个凳子早就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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