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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我们都不应该孤单 ...

  •   十月的某一天,当我站在你曾住过的地方,看着比以往很多年都早来的初雪。我听见桑树上最后的蝉鸣,就像别离前的感伤,让我想到轮回,想起你。

      除了爱你,我已没什么可再失去的了。

      第一章·我们都不应该孤单

      我们都不应该孤单/我为了见到你/才来到这世界

      到达昆仑山下的这座小城时已是傍晚时分。王祯海开了一间房洗去两百多公里骑行的满身风尘,换上干净的衣服。一天前他从喀什出发来到这里,再往前便是巍巍昆仑。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办理了边防通行证,重新整理好行装,来到酒店街边的一家小店要了一大碗热腾腾的羊肉汤,十月的新藏线需要它来补充能量。他正把馕饼撕成小块往汤里放时就见一只小狗站在了店门口,离他的桌子只两三米远。它看起来像是吉娃娃和巴哥犬的混种,它一动不动直盯着他看,那孤影里温柔又顺从的目光竟让他觉得有些心疼。

      他从盘子里夹起一块带肉的骨头丢向它。

      “嘘!嘘!”店老板扬起膀子吆喝着,那狗叼起骨头一溜烟儿得跑开了。

      一股力量驱使着他想离开座位再看看它最后的身影。它浑圆的盯着自己的眼睛,它喘息时胸腔的微微起伏并伴随它伏下来时直挺挺的前腿,这短暂的相遇像是有了某种默契,它在他眼里呈现的样子以极快的速度在他脑海中定格。那只狗在街角拐弯处停下,转过身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王祯海就窜进巷子里去了。

      “希望你每天都能吃得饱......”他心想。一个小时后他和他的帝柏牌山地自行车出现在城东的加油站,穿过它这段骑行才终于开始了它最漫长艰苦的路段——进藏。视线的前方是茫茫戈壁,而更远处便是在晨曦的光芒里一字排开的神秘又多变的藏青色雪山的轮廓。

      一股热流突然涌入他身体中,他即将告别塔哈拉玛干沙漠边缘的绿洲,朝着这条全世界最高的公路进发。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加油站里跑出来,紧接着是一阵狗吠声,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王祯海回头看时心里不觉一紧,他以为看迷了眼就把山地车停在路边,直到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他才又惊又喜地凝视起那个离自己只隔着一个身影的不速之客。

      “嘿!小家伙你怎么跟过来了?还想吃肉?我这会儿可没有肉给你吃。”他冲它说着,试图靠近它时它也跟着向后退,不论他走多远都始终隔着相同的距离。

      王祯海又走回到山地车旁,从后座的背包里掏东西。“小家伙,你要是没吃饱我这里还有馕饼,你叼着赶紧回去吧,别再跟我了。”他边说边把半块饼丢给它。它凑上前去闻了闻,叼起那块相比它身形大了许多的饼,依旧不作罢地静坐在公路旁,低垂的双眼下的目光随着拉拢的耳朵在他身上游离,满身落魄和泥垢的身体也一点点试图靠近他。

      某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就像这条丧家犬一样,在偌大而冰冷的世界里寻找起自己的归宿。

      他继续往前赶路,小家伙跟得愈来愈紧,到他再次扭过头时几乎是寸步不离了。他正纳闷,想是自己加快速度或许就能让它停下,回到它熟悉的地方去。可令王祯海没想到的是它索性连嘴里的饼也不要了,在公路上撒欢似地拼命跑向自己,不管他多用力地踩着脚踏板它都不会离太远。

      王祯海再次把车子停在路边,转过身紧紧盯着不远处的它。

      “嘿我说,你还真是没完了!你这样傻头傻脑地跟着我,知道我去哪里不?我要进藏。”他边说边指了指前面那一字排开的大山。“那里海拔可是四五千米,你要再像现在这样跑非得让你猝死在路上知道吗?就是到了前面的沙漠公路你不跟了,万一迷了路,你是准备葬身荒野还是怎么着啊?快回去!”他学着方才在餐厅里的大叔甩起膀子“嘘!嘘”地吆喝起它。它不但毫无退意还左右晃起脑袋,像是在看张牙舞爪的他独自大漠公路上的这出闹剧。王祯海叉着腰,愤愤地瞪着它说:“行!你真要跟我进藏我也没辙,你可要想好了这一走就再没回头路,要是半道儿上你个小东西反悔了就自个儿在高原上流浪去吧!”他刚讲完,那知趣的小家伙就冲着他摇起尾巴吼了几声。

      “去!把刚才那块饼叼回来。我这还没当主人你就学会浪费我的干粮了。”他边说边往前指了指,才刚说完,它便折回几十米外的地方叼起那块丢掉的饼又飞快地朝他狂奔过来。

      “你看你这脏兮兮的样儿,给你起个名字吧!”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顺嘴的名字来,此时见它正畅快地嚼起饼便灵机一动冲它说:

      “有了,就叫你大饼!”

      小家伙摇起尾巴一点点凑近,低着的头几乎碰到地上,眼睛圆不溜得眨巴着,看起来温柔又顺从。

      在通往雪山的路上,一个人一辆单车和一条小母狗缓慢移动着,穿过一段沙漠又走过一条沿河的狭长绿洲,路一点点出现坡度,终于在穿过最后一小片红柳林后便到了达昆仑山的山脚下。

      那里有一个最偏远的镇子,也是进山前的最后一个补给点。在219国道穿过镇中心的位置只有一家商店,店面不大,但杂七杂八的东西倒也齐全。王祯海又备了些肉干和酱菜,他不再是独自上路,正在门口摇着尾巴的小家伙巴巴地看它,这多出来的部分便是为它而准备的。可它看起来实在太脏,原本棕灰色的毛都给染成了黑黄色,况且保不准身上还有虱子或其他寄生虫,藏地的高原上需要搭帐篷在睡袋里过夜,让它睡在帐子外面肯定不行,它也得和自己一起在藏地十月的大风里取暖。王祯海便买来一个刚好能把它放进去的盆,从包里拿出药皂匀出一条它专用的毛巾,问店家要了一大壶热水便在店面的一侧阴凉处开始给它洗澡。他调试着水温并示意小家伙过来,它便垂丧着脑袋怯怯地往他身边靠拢着。他伸出手第一次抚摸起它的身体,它的毛发比较硬,虽然上面积满了灰尘可依旧能触摸到一丝光滑和平顺。他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然后用两只手托着前腿一把将它托在空中。它像是预感到什么便挣扎了几下,可王祯海意志坚定,手也握地很紧,眼神十分犀利地盯住它说:“别乱动,今天这澡你必须得洗,要不就别跟着我!”说罢他的手握得更紧了。小家伙像是领悟到一些,只是可怜巴巴地哼了几声,两只后腿在水面上扑腾几下这才被他一点点将身子没入水里。直到那一刻,热气腾腾地水像是给了它甜蜜的抚慰,它便不再挣扎,眼睛也十分信任地望向主人一动也不动地乖乖的在水里坐好。才刚没搓几下一盆清水就成了一汪黑水,他又拿起药皂在它毛发上来回搓,在水中撒了些云南白药,尽量涂遍身体每一处,包括耳朵内和爪子的缝隙处,为了尽可能不让皂液残留在它身体里,王祯海来来回回足足洗过四五遍,待冲洗过的水没变色水面不再有泡沫时,这才用毛巾裹住它抱在自己怀里擦拭干净。而眼下这一幕,却让他红了眼。

      原来上午见到它时,他便看出它的右后腿有些瘸,并且还有一道四五厘米长的疤痕。而这一天几十公里的奔跑让本来就受力更多的右后脚掌在沙漠的公路上蹭破了皮,猩红的伤口上还留有血痕。他轻轻握住那只脚掌心疼地说不出话,从一早突然出现在饭店门口,到在加油站使命般地奔向自己,把他视作久别重逢似的主人,赶也赶不走,只是乖乖地跟在车子后上了这条千难万阻的进藏之路,又是为了什么?他看过很多忠犬的电影,像是《导盲犬小Q》、《忠犬八公的故事》和澳大利亚的公路片《红犬历险记》,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一路凶险的新藏线上遇到它。

      “这可好,还没进藏区你这狗腿子就磨破了皮,你是要我这一路伺候着你到拉萨吗?”王祯海慨叹道,又从自备的药盒里取出碘酒纱布和云南白药把他脚掌包扎好,两个孤独的家伙四目相视,大饼自始至终眼睛里都流露出无限的信任和眷恋,两耳低垂,眼皮拉拢着偷偷看主人几眼,那小短尾用力快速的摆动就没停下过,又可怜又滑稽,又像是它使得招数,因为根本就没有人会拒绝它这番柔情蜜意的表白啊,王祯海却也只得认命。

      他装好所有的东西又走回商店。那店的角落里有几个编织的筐子,听店主人说那是用沙漠的红柳编织的,轻巧结实,林祯海挑了最小的一个背在身上试几下,觉得还行就又放到地上,把大饼轻轻放进去。

      “前面就是穿越昆仑的达坂和垭口,满段的山路,你还是乖乖在这筐子里呆着吧。”正说着,他又将一条大毛巾铺在筐子底部,慢慢背在身上,店主人站在一旁表情复杂,似笑非笑,又像是带着些许嘲讽地面目。“可千万别在里面大小便,想解决就冲我吼几声。”他叮嘱它,在路边同它一起吃了些肉干和馕,喝了几口热茶便离开村子一路颠簸着进山了。

      眼下这段是一路的缓上坡,根据攻略前方不远处就是第一个借宿点——南京矿山,那里有空房子可以搭帐篷。王祯海的山地车后驮着三个大包,分别在车后轮左右两侧斜跨一个,中间的包里装着睡袋和防潮垫以及用来过夜的帐篷。左侧的大包里装着餐具、刀和水壶,以及炉头和气罐,还有一个小药箱,里面除了感冒拉肚子药和云南白药等常规药物,还装着一些如高原康携氧片之类的抗高反药物。右侧大包里有抓绒冲锋衣、一件轻羽绒衣、一身换洗的衣服和一套补胎套装,以及毛巾洗发水剃须刀和相机之类的物品。三个包被绷带固定得非常稳固,而装大饼的小背篓就刚好托在中间的包上面,让王祯海省下不少力气。
      大饼从被裹着的毛巾中探出身子,两只脚扒拉在他肩膀上,整个身子直挺挺站立着。他刚往后看了看,就闻到它略带腥臊味的喘息。

      “你脚刚包扎好,站着不疼啊。”他笑了笑说,又侧着脑袋看到斜阳的影子里它竖起的耳朵,就觉得那两只贴着自己的小脚掌温暖又有力,又带给他一种难以明说的抚慰。

      在夜幕降临前王祯海到达借宿点南京矿山,临近十月里面略显冷清。吃过工地的饭后,他剜了几勺奶粉用热水泡了点馕在一个小铁盆里,正等着冷却后让它吃,大饼很乖地坐在一旁,只是用眼睛直勾勾盯着食物。

      “想吃啊,等会儿我把这点攻略看完就让你吃,别烫着。”他翻开攻略,上面写着未来几天穿越昆仑山的几句顺口溜:

      骑行新藏线,堪比蜀道难;
      库地大阪险,犹似鬼门关;
      麻扎大阪尖,陡升五千三;
      黑卡大阪旋,九十九道湾;
      界山大阪弯,伸手可摸天。

      他轻声念出来,又‘嘘’了一声地看着大饼说:

      “瞧瞧,听着还挺吓人!你等会儿给我往‘撑着’吃,这天路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最感兴趣的还是这‘陡升五千三’和‘九十九道湾’,五千三百米是藏地的高度,不是山也不是峰,就是那广阔的天地间的高度。是这个高度滋养着它的洁净和神圣,孕育出它独有的藏蓝色天空和靛青色湖水,那也是他念念不忘的她在短暂的一生中都渴望凝视片刻的地方。

      他低下头,思绪万千,那心里强忍着的伤痛仿佛顷刻间就要爆发出来。他心里被那个名字默默呼唤着——一座在藏地的高原上屹立的神峰。他深吸一口气,对即将到来的千难万阻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如果那座神峰能让她的灵魂得以超度,即便这条路走上五回十回,他也会竭尽所能走完它。

      “快吃吧!”他把碗往它身前推了推。

      深秋的月夜清冷又寂静,月光从窗外照进帐篷里。大饼蜷在一旁拉拢着眼皮儿,他把大毛巾裹在它身上,自己翻过身看着那一片月光。在秋寒露重的夜晚,这片月色竟像是带来了片刻的温暖,或许任何黑暗中的光明都有这一神奇的力量。黑夜里的一盏路灯,归途中家的那一片窗明,甚至严冬里的白日照拂,都让心里那股‘暖意’变得踏踏实实又触手可及。这片月光也带给了王祯海在新藏线夜晚的第一次温暖的抚慰。

      穿越了第二天库地大阪蜿蜒如蛇般的盘山公路后,王祯海在被称作‘坟墓’之意的麻扎大阪开始了严重的高反。他虽提前吃了抗高反的药,这种感觉似乎也未曾减轻一些。幸而他常年健身身体素质还算不错,但因刚去北京那几年整晚整晚的熬夜他便落下心绞痛的毛病。到达海拔四千八百米的二零六道班时他的胸口开始感到阵阵刺痛,口舌泛酸,呼吸也有些急促,基本骑行两三公里就得在一旁歇会儿。当他第三次下车休息时只觉胃里阵阵翻滚,一个躬身便朝着马路牙子吐了一地。大饼也从筐子上跳了下来。

      天旋地转的王祯海坐在路旁新藏线的里程碑上漱了漱口,高原烈日让他湿了的眼眶更觉灼痛。他又快速吃下一颗携氧片,冲着在路边撒欢儿的大饼挥舞着手臂喊道:

      “乱跑啥,快回来!”小家伙很快折返回他脚边,他把它抱在怀里,大饼默默注视着他狰狞痛苦的面目,就吐出舌头朝他嘴巴舔过来。

      “乖乖的,这会儿正难受着呢。”他躲开它,摩挲着他的脑袋,它暖融融的体温大概是这苍茫天地间唯一让他感到好受一些的触觉了。

      休息了一阵,当王祯海再次把小家伙放进小背篓里时它又迅疾地跳了出来,冲着他叫了几声。他皱起眉头正准备冲它吼,它便坐在路边用力把后脚掌缠着的纱布撕咬开,他又急又气正要去制止它,小家伙跑一阵冲它吼几声,又接着跑,来来回回好几次,他只得在一旁苦笑。

      “你个小东西,是怕我高反难受才不让我背?”他念叨着过去检查它的脚掌,擦破皮的地方已经完全结痂脱落,长出了新的黝黑的皮肤。王祯海揉搓着它的小脸儿接着说:

      “你就紧靠着路边走,我尽量骑慢点,这路上大车多知道了吗?”他又顺势做了几个手势,希望它能明白自己的意思。眩晕恶心的感觉缓释后,他再次上路,把小背篓捆在车子一边。他尽量骑得慢一些,调整呼吸的节奏,大饼一会儿冲在前头一会儿又紧挨着他车轮后小跑着。

      “跑不动了就停下,上车,听到没你个狗腿子!”他喊着,觉得自己在这孤独又漫长的新藏线伊始遇到这么个有灵性的忠犬,一定是天注定,又或许是她的呼唤才让它来到自己身边的。

      “你疯了,现在可是十月份,你知道从喀什到拉萨有多远,一路有多冷吗?”

      “祯海,别闹了,赶紧回北京吧!有什么不痛快地哥儿几个陪你喝个痛快!”

      “老王,等明年吧,明年夏天我们一起去,驾车也好骑行也好,别一个人走那条天路啊。”

      “......”

      她的葬礼结束后,王祯海雷打不动的在一片质疑声中坚持了自己的计划,只不过那计划由两个人的自驾变成了一个人在苍茫大地上的骑行,带一点悲壮,带一点决绝,但于他来说这条路有他渴望寻找到的答案。

      她的生命在藏历马年的深秋戛然而止,那座神山恰好也属马,在世界的中心处转山,一圈等于平常十三圈,她说自己真想有幸占一次这样的‘便宜’。那颗伴随着渐渐走向生命终点的□□里的灵魂,渴望在这座神山前得到安歇。

      他还未从无边的痛苦里稍感解脱便踏上了这条南行的路。靠着这股力量,他挺过了新藏线上最艰难险峻的黑卡达坂,遭遇无数次的强逆风;他满嘴起泡,口腔溃疡疼到无法说话只能吃自制的流食;在无人区里喝一口热水吃几口热饭成了最奢侈的事,可是他心底里的那股驱使他前行的力量从未泯灭,即便很多次向大卡车司机招手讨热水喝时,他也从未想过能载自己一程。这条路,他只是想靠自己的力量去走完它。

      他甚至比攻略提前了一天到达了高原圣湖——班公错。藏地的湖泊有很多,临近班公错的小湖泊也有好几个。当湖泊的掠影出现在山路前的一片空旷之地时,那辽阔无垠、水天相接的蓝色,映衬在皑皑雪山下的蓝色令他这些天积压的心绪便再也控制不住的,朝那片融进一切的蓝咆哮和嘶吼起来。除了湖水和天空,哪里还容得下他这不顾一切的释怀呢?

      这片湖水太像她故乡的圣湖赛里木,赛湖也是这种波光粼粼的蓝色,湖底铺满晶莹的碎石;赛湖也是这般连接天地的轮廓,经由山路而出,让人猝不及防的凝视起这连接天地的无边的蓝。他和她曾一起在湖边散步,在照亮夜空的篝火里起舞。仅仅数月的光景,那甜蜜的记忆就永远都成为了心碎的回忆。

      在班公错湖边,王祯海遇到了第一位反向骑行——也就是从拉萨的方向往新疆叶城而去的女驴友。进入十月,这条比蜀道还难的天路就很少再有骑行的队伍出现。

      他只是呆呆地盯着湖面出神,却并不知道一个身影在慢慢靠近自己。

      “Hello!”她先开口。

      “你好。”他也说不上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她的笑看起来温暖,虽略显疲惫但话音有力。可他自己却完全沉溺在往日细碎的回忆里去了。

      “终于碰到了个穿骑行服的人。你这是从叶城的方向过来的吗?”

      “嗯。走了十来天了。你呢?”他终于回过神来。

      “噢!我是从拉萨的方向过来的,今天刚好半个月。”正说着,她摸了摸站在一旁的小家伙,看它不反抗,就一把抱在怀里说道:

      “它跟你一起从叶城过来的?”

      “说来也巧,我刚准备从叶城出发就在一个餐馆门口发现了它。它一路跟随我出城,赶也赶不走,我索性就带着它一起进藏了。”说着他也摸了摸它的脑袋。

      “还有这种事?让我好好瞧瞧,这一路有它做伴儿你的旅程该多有意思啊。”她咯咯地笑着,温柔地看着它,当她饱含热烈真挚的眼神看向自己时,王祯海心里的落寞感竟莫名减轻了一些。

      “你没看到我车子后边那个小背篓?我一路都背着它从叶城到班公错,不过小家伙还挺通人性。在麻扎达坂我严重高反,它磨破的脚才好些就要自己下地跑,硬是跑了几十公里路。”

      “我要是在路上捡到你,我也一定把你带上。它叫什么?”她边问边想着方才听到的这一席话,一个男人用一个小背篓背它走了几千里路,她在旅行路上也碰到过很多有意思的事,但这样的还是头一回听到。她心里不由得被感动,但漫漫远途一个向北一个朝南,即使在这湖边擦身而过心里却莫名地有点不舍。她有多久没对一个男人有这样的悸动,是想就这样一路到天涯,走到世界的尽头不停下?她曾以为她会乐于这种无畏向前的征途,但此刻,对面站着的,被晒得黝黑憔悴,透着淡淡忧郁的双眼和那副坚毅的面孔都让她感到一种久违了的亲切,她没办法掩饰自己初见他的喜悦之情。那几乎是在一瞬间从心底里重燃的心绪让这条漫长的旅途有了第一个试图寻找到的答案——她还能喜欢上一个人,那几乎转瞬间悸动的心绪。

      “大饼。”

      “什么?”她愣了愣神。

      “它叫大饼!吃饼的饼。”王祯海提高嗓音说道,他以为是湖面吹来的冷风让她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这名字真有趣。”她为刚才自己的愣神感到难为情。

      “嗯。我在叶城丢了一块馕饼想引开它,结果它叼着饼继续追着我的车子,我就起了这个名字给它。”

      “你今天着急走吗?”她突然问。

      “我打算在湖边搭帐篷,过一夜明天再走。”

      “那正好,反正我也不急着赶路,让我给大饼做一件小衣服穿吧,这天气怪冷的,万一下雪可别把它冻着了。”正说着,她就从车后座的威驼包里取出针线包,又取出一块崭新的印花绒毯随手便开始剪开一块。

      “好好的毯子干嘛剪了?前面高寒地带还得用啊!”看到她几乎没怎么犹豫,王祯海竟有些吃惊。

      “没事儿,毯子很大剪下一块也够用。到时候我在卷个边儿,重要的是别让它冻着。”她便把大饼招呼到身边,用那块剪下来的布在它身上比划起来。“学生时代我就喜欢DIY一些布艺,上班无聊时也喜欢缝点布艺包什么的,这点事还难不倒我。”她说。

      “那你先弄着,我去搭帐篷了。”

      “方便的话把我的帐篷也帮忙支起来吧。我今天骑了一百多里路,乏得狠,本打算在湖边住一晚上,但我一女的又有点害怕,现在好了,有你在我可以放心在湖边睡一晚上了。”她尽量说得稀松平常,不让他发觉自己是想有进一步了解他的机会才做的这个决定。

      “这......”

      “你别多想啦!这是我早就计划好了的,只是今天你在我才有这个机会实现在我心目中的圣湖边住一晚的机会。”

      “哦......那倒不是,现在晚上冷得很,我想着前面走不了多远就能到多玛乡补给点住宿了。那行吧,你帐篷在哪个包里?”

      她叹了口气,深怕他再问下去自己也不知该找什么理由了。还好她的这点心愿顺利达成。

      “就在上面那个睡垫里裹着呢。”她说完就一门心思给大饼做起御寒的衣服。

      王祯海搭好两顶帐篷,一顶自己的藏蓝色,一顶她的紫罗兰色,在幽蓝色的湖边显得很别致。接着他支起锅子,点燃气炉,熬了一小锅燕麦牛奶粥。

      “你晚饭就吃这个?”她凑到一旁问。

      “没办法,我口腔严重溃疡,别的我也吃不进去,你要不介意也来一碗。”他轻声说。

      “这是上高原的通病,缺乏维生素。我这儿有贵州百灵喷雾剂,你拿着用,每天喷几回。你包里有维生素片吗?”

      “只有维生素C。”他苦笑道。

      “这怎么能行啊。这一路少说也有一个月旅程,吃的喝的又比不上在家里齐全,口腔溃疡在高原发病会更严重。”

      “走得急也就没想那么多。”

      “你等等。”正说着,她就从包里翻出好几种药品,一一过目后朝他大步走来。“这是金施尔康、复合维生素B片和烟酰胺片,你记得每天饭后吃一次。这是喷雾剂,装口袋里没事儿就拿出来喷几下,我带的药多这些你就拿去吃吧,以后骑行宁可多带些药在身上。”正说着她便把几瓶药放在自己手里。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就默默地把药塞进了包。

      “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我叫赵小倩,小孩儿的小,倩女幽魂的倩。你就叫我小倩好了。是不是让你想起香港那部电影里的女鬼的名字了?我现在是‘黑鬼’不是‘女鬼’,这一路把我给晒的。”她边笑边扮了个鬼脸。

      “我叫王祯海。”

      “那以后我就叫你王哥。”

      “可以。”

      “我这里有一小袋洋葱、西红柿,还有几盒午餐肉和一包挂面。我给你煮一锅面吃吧,刚好也补充点维生素。”

      “你怎么还带了这些东西?”他目光闪烁地好奇的看着说道。

      “我也不知道,走到日土县城时刚好经过一家菜市场就进去逛了逛,说也奇怪,前面十几天我从来没想着在路上炖汤喝,倒是今天早上突然想买一点材料,我想可能就是为了现在这顿饭吧?”削皮,清洗,切块,没一会儿,赵小倩就端了一锅热腾腾的面给王祯海盛了一大碗。他刚喝下第一口,那香甜软糯的味道便令这深秋的班公措暖意十足。而这味道又如此熟悉,熟悉得就像她的手艺,像她煮给自己喝的西红柿牛腩汤的味道。他心里感到五味杂陈,便顾不上烫,顾不上口腔和牙龈的疼大口大口吞咽起来。

      心细的赵小倩坐在一旁一声不吭,她知道这个男人心里一定装着什么,或者有什么难言的痛楚。有些心事不见得跟人说了便可解脱,那是深藏在他心里的孤独的秘密,他越是为此而感到落寞,悲痛,那个秘密里的人和事就越会带给他曾经很多的甜蜜与快乐。所以他珍视这个秘密,孤独时会想起,看着眼前那片美丽的湖水时也会想起,甚至可能在她们谈话的间隙里都能想起那些琐碎又美好的记忆。

      “王哥,能告诉我为何十月来骑行新藏线吗?”半晌她开口问。

      “也说不清一定为了什么,可能是为了还愿吧!”他说。

      “挺好。我们每个人都有太多无法达成的心愿。能完成一件也算幸运。”

      “你呢?你怎么也在这个季节走?”

      “想放逐......放逐自己吧。我过去活得太压抑太窝囊了,如果不能去释放,我一定会崩溃。”她转而看着他,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哀而不伤的眼神说道。

      “这是你第一次骑行吗?”

      “第三次。第一次是走滇藏线,第二次川藏线,我在路上快一年了。我喜欢拉萨的时光,我想这次骑行之后我就想留在拉萨。”她边说边收拾起碗筷。

      “你真厉害!我也只是第一次骑行。”

      “第一次就敢闯新藏线,连维生素也不带,还在十月的大冷天带着一只狗一起走,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在下实在是佩服佩服!”她边打趣,边侧着脑袋给他‘作揖’。

      傍晚的余晖照在湖面上,赵小倩继续缝补那件给大饼穿的小衣服,王祯海则只是静静坐着,旁若无人地看着日头一点点从湖面落尽。那天他们聊到各自的城市,工作,聊到接下来的打算,唯独没有聊起各自的那段心伤。

      夜里,挨着几米远的两顶帐篷里的人都各自无眠。她喜欢这个男人,虽然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但是她渴望走进他未来的生活,这种渴望原始又本能,内心根本无法控制和压下去。即便这两年她都麻木得对爱情感到无望,可是这一刻的心绪竟是那样突然,席卷漫过她内心所有潜藏的不可逾越的痛楚,像是带给了她崭新的只有他的音容能撩动的波澜。某一时刻,她竟十分渴望他能对自己说:“别走了,别再往前走,前路太多凶险未知,你一个女的不安全。跟我一起回拉萨......”可那也只是一瞬,她心里十分清楚,此刻的他多么需要独自去完成这段旅程剩下的部分。

      第二天吃过简餐后他们各自便整理好行装,就此作别。她正把小衣服给大饼穿上,眼圈就不觉迷蒙起来。简单寒暄后他们彼此都迈出自己南北而去的第一步。可才刚踏上脚踏,赵小倩便停住车子用力跑过来抱住他说:

      “祯海哥,希望你能在这段旅行里找到心里的那个答案,希望你能记得我!”刚说完她便飞快地跑开,等他回过神转而看向她时她的身影已在前方的路上越变越小,越走越远了。

      他抱起大饼,看着那件新缝制的小衣服,又用指尖摩挲起那细致的针脚,想起她昨日想都没想就剪坏那块绒毯时的样子心里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觉得这样一个温柔又心细的女人值得一个好男人去爱她。

      经过阿里地区的驻地狮泉河,面朝沿途的一座座雪山,令他不时停下车寻找。心中的那座神山愈来愈近,心里那份莫名的欢喜和紧张便更无法压制,终于,在K1294公里处,眼前出现成片的五色经幡和一堆堆垒起来的石头,还有不断进山的人群。王祯海停住前行的脚步,内心如黑夜里涌动的海浪在不停翻滚着。

      “是冈仁波齐!米兰,你快看啊,我们终于到冈仁波齐神山了!大饼,咱们终于来到这里了!”

      他瘫坐在地上,看着藏在云端被一圈褐色的山掩映的冈仁波齐,那在靛青色轮廓中如一朵莲花似的白色雪线,是她心里这些年多少次渴望过驻足的世界的中心、藏地的圣境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以倒叙展开,开篇即接近故事的尾声。恰逢藏历的马年,男主人公王祯海带着米兰最后的遗愿以苦行僧般的毅力沿新藏线骑行至冈仁波齐,转山转佛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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