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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重启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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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南方扬国四季初春,北地宋国的气候格外干冷一些。不过九月将至,宋国帝都临夜城已是北风卷地百草折的景象。天将入夜,城南一家客栈前停着三三两两旅人的车马。
梅初盛其实不太明白海镜为何执意要挑这样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地段偏僻不说,周围还是下等民众的聚居地,各种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嘈杂得很,他倒没什么所谓,多年来走南闯北粗糙惯了,但海镜这样一个尊贵的身份,又病得随时要归西的样子,在此下榻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但海镜要求,他也不能违背。
天色不早,沿街的楼馆酒肆陆续挑起灯笼照明揽客。海镜站在二楼雅间窗前,看着外面万家灯火出神。梅初盛候在一侧,双目直勾勾的盯着海镜的脸,企图从他波澜不惊的神情中看出一些蛛丝马迹。
楼下街市上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无非就是形形色色的人,迎来送往,钱货两讫。吆喝着,喧哗着,热闹着,人声鼎沸,天底下到处都有这样的街市。
怪,太怪了。
从前的海镜可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站在楼上看风景,他们师兄弟的秉性一贯相似,好动不好静,人间烟火正盛,不亲至其中喧闹一番不算完。这忽然改了性情,清清冷冷的,半天不说一句话,若不是神官门下,百邪不侵,梅初盛都要怀疑他被孤魂野鬼附身了。
默了良久,梅初盛终于忍不住问了:“我说师兄,你这是瞧啥呢?”
海镜似是被他这一声打断了思绪,一个轻飘飘的眼风扫过来,并不言语,梅初盛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岔开话题:“师兄饿不饿,我去叫店家上点饭菜?”
海镜摇摇头,伸手指向楼下某个摊位,“小梅你替我买两个烧饼上来。”
梅初盛默了默,心说好好的饭菜不吃吃什么烧饼。行动上却不推辞,一个翻身跃过窗台稳稳落在街上,惊起远近行人一片惊呼。
卖烧饼的小贩是对夫妻,年纪约摸三十许,女人简单施了脂粉,眉目间依稀能瞧出一些年轻时的娇俏,风韵犹存。梅初盛也不知脑子哪根筋抽了,一个想法油然而生,古怪的瞟了一眼那个平平无奇的男人,要了两个烧饼,纵身跃上窗台,又激起街上行人一阵赞叹。
看着海镜接过烧饼默默的吃,双目却还是一瞬不瞬的盯着那个烧饼摊,梅初盛终于忍不住问了:“师兄你怕不是……为情所伤?那个烧饼大姐……”
海镜甩给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
梅初盛讪讪的,只觉得尴尬极了,借吃饭为由一溜烟跑了。
梅初盛在外溜达许久,酒足饭饱回到房中,见海镜坐在桌前伏案奋笔疾书。那是海镜最近的新消遣,一旦得空,就拎着细毫笔往那本空白的书册上写写画画。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梅初盛几度想偷窥,都被海镜遮得严实,半个字也没瞅清,吊足了他的胃口。
外面华灯初上,人声渐消,梅初盛偷瞄了一眼,那个烧饼摊已经收摊了,街上不过稀稀落落两三个行人。
海镜写着写着,忽然想到什么,思索片刻,招呼梅初盛:“小梅,帮我做件事。”
闲得都要长毛的梅初盛立马答应:“哎师兄尽管说不要客气!”
海镜道:“你去一趟宋皇宫,皇宫南面,有一栋楼叫做天水阁,你去探一探那里有什么地方滋养毒虫。”
梅初盛满头雾水,确认了一遍自己确实没有听错话,眨巴了两下眼,完全搞不懂自家师兄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既然应承了,就需得去做。
宋国皇宫位于临夜城正东,夜色已深,宫中依然灯火辉煌。相较于扬宫精雕细琢的园林景观,北地的建筑要显得质朴一些,但楼阁错落间也有着南方园林难以比拟的恢宏气势。虽然神官门下个个当世人杰,但为了保险起见,梅初盛还是换掉了常穿的那身花里胡哨的行头,换了身方便夜潜的黑衣。
北边华灯璀璨,隐隐有丝竹管乐之声随夜风传来,夹杂着歌舞的靡靡之音。与那边的热闹相比,南面的宫室就显得尤其安静萧索。
南面照明有限,烛火照耀下花枝树影晦暗不明,梅初盛一边躲避着夜巡护卫,一边眯着眼寻找那栋名为天水阁的宫室所在。少年时候,他经常这样翻过大半个扬宫去西宫墙那头的夜市吃酒,练就了一身出入禁苑如过无人之境的好身手。
果如海镜所言,天水阁确实挺好认,在南边这一片宫殿群中堪称鹤立鸡群,恢宏高大与别处不同,只是宫灯稀落,照明不足,平白显得有些冷落。
阁中一盏宫灯,灯前坐着个弄剑的红衣妇人,瞧着已年过三十,但身段婀娜,五官昳丽,可以想见年轻时定是名动四方的美人。
梅初盛顿时又脑洞大开,脑补了一出自家师兄和敌国皇帝的妃嫔间可歌可泣的感人故事。海镜若知道了,估计是要打他。
梅初盛绕着天水阁转了几转,看到墙角拥拥簇簇的种着各色花卉。按理说北方天寒,这个时节百花早该开败了,但因天水阁周围开凿水渠,引来温泉水灌溉,才使四时百花常开不败。
“这倒是个妙人。”梅初盛赞叹,又话锋一转,“可惜没考虑到温泉湿热,容易滋生蛇虫鼠蚁。”
探明白了因由,梅初盛也不多留,一个纵风术便去远了。路过的夜巡护卫只听见隐约的衣袂翻动声,抬头看时,人已远在百步之外。
——
回到客栈,梅初盛如实陈述了天水阁的情况,好奇心作祟,有意无意的提了几句那个风韵犹存的美人。海镜神情淡淡的,说了句:“我猜也是这样。”
梅初盛没看出什么八卦,有些气馁,却听海镜又说:“小梅,烦你再去一趟,将那些花卉都给拔了,一株不留。”
梅初盛傻眼了:“这唱的哪一出?”
海镜提笔继续写字,并不回话。
梅初盛只好带着满腹的狐疑又往宋宫走了一趟。因刚踩过点,这一趟也就花了一刻钟便到了目的地。只是不凑巧,他刚一落到院中,院门便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梅初盛赶紧闪到树影中,差点藏身不及。
推门而入的是个蓝衣金冠的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一手拎着一提食盒,一手拎着一盏琉璃宫灯,柔和的光照在脸上,说不出的眉目如画,清贵逼人。
夜半出入皇宫畅通无阻,想必是某位皇子。梅初盛心想。
少年敲了敲门,那妇人听见声响,放下手中软剑过来开门。
“怎么回来这么早?”妇人诧异道。
少年应道:“那边宴会太过吵闹,我敬了几杯酒便回来了。”
“也不怕你父皇责怪。”妇人埋怨了一句,语气中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将少年拉进门后,两人的对话便听得不大分明了。
梅初盛从阴影中现身,长吁一口气,也不多磨唧,撸起袖子掏出一把从客栈后院处顺来的锄头,埋头干活。这花花草草割着割着,间或捏死几只藏身其中的蜈蚣蝎子等毒物,梅初盛不禁悲从中来,想他堂堂神官门下,半生潇洒磊落,如今却沦落到偷偷摸摸替人做苦力的地步,实在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幸而中途没再出什么变故,梅初盛埋头苦干了大半个时辰,才将天水阁周围收拾得一点草星都不剩。
回到客栈时,三更鼓已敲过,梅初盛往海镜面前一坐,打了个哈欠,“事情都办好了,我要去睡觉了啊。”
海镜却招手示意他留步,想了想,说了句:“天水阁周围温泉环绕,纵然花草尽去,还是容易滋生毒虫,小梅你调配些驱虫的药粉,撒到墙根处。”
梅初盛欲哭无泪:“师兄诶,这大半夜的你能不折腾我吗?”
海镜叹了口气:“你若不想去,我去就是。”说着便要起身。
梅初盛赶忙将他按坐回去,一股脑应下来:“我去我去,你这病人就少折腾了,跑腿的活计让我来。”
虽是满口应承了,但冲出房门站在大街上茫然四顾,梅初盛还是油然生出一种被坑的错觉。
药材自然要往药铺找,只是夜深人静,沿街的铺子都闭门歇业了。梅初盛没法,为防药材找不齐,沿街比照了好几家铺子,这才选了最大的那一家,撬窗入内。
偷偷摸摸鼓捣了半个时辰,才将药粉准备充足,梅初盛忍不住抹了一把辛酸泪,临去前不忘丢一些银两作为补偿。
天水阁中烛火尽灭,四下里静悄悄的,间或有一两声鸟雀的啼鸣。梅初盛折腾了大半宿,到现在还不能睡个好觉,委屈极了,蹲在墙角一边撒药粉,一边打瞌睡。
再回到客栈时,海镜房中的灯还未熄。梅初盛坐在对街的屋脊上,跃过窗子看着海镜依然伏案疾书的身影。看着看着,这瞌睡虫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目前为止,他对海镜仍然一无所知,他猜不透他究竟想做什么,就像不明白他偏要绕远路来到临夜城意欲何为。从前那个师兄一去不回,现在在他面前的这个,三分熟悉,七分陌生,仿佛真的是从地狱归来的亡魂。
——
海镜在临夜城羁留了五日。
这日黄昏,梅初盛端了些清淡粥食到海镜房中,见海镜仍雷打不动的站在窗前,已经见怪不怪,刚要招呼一声,就见海镜身形猛地一晃,按在窗台上的手瞬间攥紧,脸上浮出一种狂喜的神色。
梅初盛一惊,悄悄来到海镜身后,顺着他的目光往长街尽头望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打马缓行的蓝衣少年格外醒目。虽隔得远,但梅初盛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人正是天水阁中惊鸿一瞥的少年皇子。
眼见人多难行,蓝衣少年索性翻身而下,牵着马融入熙攘的人流中。不过多时,来到了那对夫妻的烧饼摊前。
夫妻俩显然与那蓝衣少年相熟,热络的寒暄着。少年低声回应着,清冷的脸上绽开一丝温和的笑容,宛如春暖花开,十分惹眼。
梅初盛转头看向海镜,见他牙根紧咬,眼眶泛红,一副极力忍耐的模样,双目却是瞬也不瞬的盯着那个蓝衣人,眼中似悲似喜,千情万绪,难以名状。
梅初盛惊呆了。
片刻后,蓝衣人牵马离去。不过短短几瞬,海镜却似再也忍耐不得,掌下没控住力道,木制的窗棂眨眼间化为齑粉。他踉跄转身,头也不回的往楼下走去。
“小梅,该启程了。”
本不该在此地羁留这许多时日,只是前尘太远,相思太苦。
近乡情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