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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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天际风起云涌，铅灰色的黑云不断积聚，飞沙走石，只片刻间，整个人间就在暴雨的侵袭下摇摇欲坠。分明片刻前日头还热辣得晃人眼。
海镜风尘仆仆，一路从宋国帝都临夜城疾奔而来，扬国神官一脉秘传的纵风术被发挥到了极致，三日三夜不眠不休，才堪堪抵达汉武关前。三千里劲风如刀，尘灰扑面，彻底将他素日的潇洒落拓侵蚀殆尽。他一生中绝少有这般狼狈的时候，唇角干裂，眼底乌青，衣袂上斑斑污迹，束发玉冠不知遗落于路途何处，一向梳理得当的乌发在风中肆虐张扬。
汉武关依山而立，傍有天险。山是名山，因深秋时节漫山枫红如火，绚丽无边，古早的扬国文士为其取了个极风雅的名，谓之点朱山。山脉呈东西走向，绵延八百里有余，主峰高且千丈，将扬国国土一分为二。汉武关向南三十里，就是扬国的国都帝子京。曾经帝都中的文人雅士酷爱畅游山水，关外车马声源源不断，此时山中却人踪罕见。战火烧了三个月，血流漂杆，沿途的驿站早已在硝烟中化为乌有。
三个月前，有个人披甲挂帅，一马当先，领着如林的军队远征帝子京。那是宋国五皇子宋珂多年的抱负，隐忍十年，一朝一雪前耻。临行前，宋珂曾来到海镜院门外，姿态放得很低，絮絮叨叨念了许久，只想在出征前见他一见。但那时海镜一直在就宋珂将他强行掳掠到宋国而怄气。他觉得他堂堂扬国神官，一手遮天的人物，居然被个敌国质子拐跑了，实在太跌面子。任凭宋珂在门外好话说尽，海镜始终端着架子，打死不开门。
宋珂没法，只得黯然离去，隔日率军出征。海镜铁了心把宋珂晾了半天，人前脚一走想念就抑制不住。堂堂的扬国神官抓心挠肺想了一夜，觉得不准宋珂见自己跟自己偷偷去见宋珂，是两码事，不能算自打脸。于是就心安理得的乔装出门，夹在拥挤的人群中，目送宋珂骑着骏马绝尘而去，十万铁甲军井然有序的跟在后头。海镜望着他渐行渐远，心中突然生出一些不安的情绪来。但见头顶青天白日，又自嘲自己杞人忧天。
出征后，宋珂每隔三五日会修书一封，命贴身的护卫快马加急送到临夜城中。海镜心里偷着乐，却总在传信人面前做出一副十分嫌弃的模样。人走后立马原形毕露，将宋珂的字迹瞧了又瞧，摸了又摸，细嗅着那不大好闻的墨香，想着不久前他下笔时专注的样子，心中就乐得要开出花来。瞧好了，海镜将信纸压平，妥帖的放在枕头底下。又到案前取了纸笔回信，满心相思，咬秃笔杆，落笔只有几个不痛不痒的字，粉饰真心——专心打你的仗去，想我没肉吃。诸如此类。
这样的书信往来持续了两月有余。后来半个月，传信人没有如期而至。海镜猛然惊觉，心中挂念，生怕宋珂有什么不测。转念又自我排解，想宋珂天纵英才，怎可能吃败仗，大概是战况吃紧抽不出空来。
神官大人在宋珂面前，一向扭捏惯了。他心想万一自己心急火燎的跑过去，宋珂却一根头发丝都不少，岂不显得很跌份，日后如何能在床上大展雄风。
坐卧不安等了几日，海镜终究待不住了。这些天他几乎不曾合眼，难得入眠，梦中也都是宋珂血流披面的样子。如何不发狂。他想他或许太信任宋珂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战场上刀剑无眼，宋珂纵有千般手段，也有疏忽的时候，万一中了埋伏，或者伤筋动骨了，可怎么好。越想越惊心，不待战报传来，便直奔汉武关而去。
孰料天有不测风云，高挂月余的烈日没入云层，大块大块的黑云自天边汹涌而来，呼啸着在头顶闭拢。正午时分，天色却阴沉沉如夜。雷鸣滚滚，雨流如注，片刻间就将三伏天的暑气冲刷殆尽。莽莽千里河川，仍然残留着血与战火的气息。这一场暴雨后，想必血火的痕迹都将湮灭。
汉武关内外，夹山空出一条十丈宽的山路来，路虽不窄，但因点朱山脉巍峨险峻，平白显得这条路细如羊肠，因此得了个一线天的名号。这场大雨百年难见，一线天两旁的山体经受了千万年风吹雨打，终究没扛住这场洗礼，大片石块从山体上剥落，混着无数残枝断木，被山洪夹带着涌向一线天。一线天乃承接南北商路的命脉，一旦垮塌，将会给扬国商贸带来巨大损失。
巨石土木滚滚而下，几乎将一线天填平。若是寻常人遇到此等状况，少不得要望洋兴叹，止步于此了。但海镜何许人也，年方二十就接替南柯子成了扬国当代神官，于功法造诣上，放眼诸侯百国，再也找不出一个能与他比肩的人物了。何况一线天后，宋珂在等他。天也阻挡不了他。
海镜气息甫平，足尖一点，身姿轻盈如燕，落在山壁上一株横生的怪石上。又借力一跃，纵向下一个落脚点。他在山壁间跳跃如飞，宛如一只白鹤在风雨里腾转。这雨声势颇大，三丈外几乎漆黑如夜，山体也极不稳固，海镜有好几次踩空，险些坠到一线天满溢的泥浆中。扬国神官一脉，历来尚白，海镜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忘自己作为神官的尊荣，服一身白。那向来一尘不染的白衣，此时已然泥泞不堪。
直过了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山体到中间陡然凹陷，形成一个四面合围的巨大峡谷，仅有一南一北两条小路延伸到山外，便是所谓的一线天。峡谷中怪石嶙峋，异草丛生，阴雨天极易产生瘴气充盈满谷。平常商人进峡谷前，都要请风水师仔细卜测阴晴，确认近期无雨，才敢带人过关。
海镜落地，一个不防备被谷中瘴气呛得眉头直皱。他从贴身的单衣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取出一粒丹药含在舌尖下。神官门下世代相传的医典，也是寻常世人难以企及的。
药力很快发挥作用，海镜调息片刻，迈步向前，脚下却踢到一个柔软物什。他呼吸一滞，脑中轰然一响，一种强烈的恐慌兜头而来。海镜缓缓低头，借着晦暗天光，看清地上俯卧着一具尸体。有一把钢刀，将这个人拦腰劈成了两半。海镜缓缓抬头，看到连绵雨幕下，无数奇形怪状的尸体，几乎铺满了整个峡谷。雨幕中的一切都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但海镜不消两眼立刻就认出，那些尸体上披挂的铁甲样式，与宋国的将士一般无二。
雨水冰凉彻骨，渐渐将海镜的体温带走。但直到这一刻，海镜才真切的感觉到冷，一股抑制不住的冷意从心底窜上来，几乎将血液都冻结。雨势如此浩大，却不能冲散满谷的瘴气，也无法掩去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忽而雷声乍破，雪亮的电光一闪即逝。但足够了。电光闪烁的刹那，海镜只觉得满眼的血红，好像在这风雨飘摇的天地间，万物暗淡，只剩下狰狞血色。他抖着唇，几度张口，才从喉咙深处发出惊恐的呼唤：“宋珂！”
他曾为宋珂卜卦，卦象中说宋珂乃天纵英才，命格贵不可言，是世所罕见的帝王命。所以海镜才一直坚信，在登临九五前，宋珂无论面临何种境地，都能转危为安。尽管宋珂近来音讯全无，他虽焦虑万分，也依然相信宋珂的命格。纵然再大的困境，也困不住天命所归的帝王命。
但眼前如地狱一般的景象，将海镜辛苦构筑的心防击得粉碎。
他默了一瞬，忽然疯了一般冲入尸群中，不顾血水四溅，仔细辨认着每一具尸体的面容。数日的烈日曝晒后，此时又经暴雨冲刷，那些死去多时的尸体已然腐败，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海镜却恍然未觉，咬着牙在尸体间辗转，每看清一具尸体前都恐慌得手脚发抖。他间或停下来，高声叫唤着宋珂的名字。雨声很大，却盖不住他的嘶吼。峡谷幽深，那呼声反复回荡，显得凄凉至极。这一刻，什么神官的骄傲，全然抛诸脑后了，他只愿宋珂安然无恙的出现在他面前，像从前无数次从绝境中归来。
雨水无孔不入，将海镜的眼眶都灌满了，涩得发疼。他不晓得自己有没有流泪。他只晓得，若能再来一回，宋珂出征前来找他时，他一定不会再拒而不见。人生在世，倥偬三万个日夜，两人相依相伴的时光如此难得，他却不知珍惜。
海镜寻了一日一夜，直到翌日天放晴，浓云退去，现出碧蓝如洗的天空。夕阳坠入西山，少女春衫般的流云折射出瑰丽的红。
海镜终于找到宋珂。
在一块碑状的怪石后，宋珂拄着剑倚着碑石席地而坐。他似乎疲倦得很，垂着头睡得很沉的样子。他的剑如一泓秋水，一身峥嵘寒甲被雨水冲刷得晶然如玉。他风采斐然，对比海镜一身污浊，宛如天上人间。
海镜愣愣的看着宋珂，眼中有些微迷惘，直到一声鸟鸣将这远方来客惊醒。他长长的吁出一口气，连日来紧绷的心弦陡然松泛，这才感觉到全身经络针扎一般的疼。他嘶嘶的抽着气，哎哟哎哟的叫唤着，妄图唤醒宋珂，宋珂却没有什么动静。海镜怔了怔，有个可怕的念头在心底叫嚣，他却固执的强迫自己不去想。因为，那是他所不能承受的。他咧嘴笑，笑得牙齿打颤，上前粗鲁的捏住宋珂的下巴，打算像从前无数个恶作剧那样，借惩戒之名，行调戏之实。
但海镜怎也没料到，他直接把宋珂的头拎起来了。
他怔怔的拎着宋珂的头颅，怔怔的看着宋珂的躯体如抽了线的木偶，委顿在地，支离破碎。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