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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爷 ...

  •   住在农场的日子里,二爷是农场的常客,农忙的时候过来帮父亲母亲干农活儿,一次也不落下,清闲的时候也来,自然是来看我们的。老家离我们住的农场有一百多公里远呢,他们那个时候用的最多的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车,完全靠双腿发力,加上那条路是出了名的崎岖险峻,即便是那个时候身强体壮父亲来回跑上一趟都苦不堪言,更何况已经上了年纪的二爷,在路上要挨上一天的时间。但是这点辛苦对二爷来说算不得什么,见到我们的时候,所有的疲惫早已换化成欣喜的微笑,二爷每次来都会提着一袋薄薄的雪白的“大膜饼”,跟月亮似的又大又圆。二爷的皮肤黝黑粗糙,靠近了才看得清脸上有许多的日晒斑,笑的时候右侧会漏出两颗闪闪的金晃晃的牙齿,鱼尾纹把眼睛紧紧地包裹着只找的到一条缝儿,喜欢拎着一个陈旧的皮包,喜欢戴着贝雷帽,其实二爷留的平头是很好看的,可能是觉得那样的装扮比较时髦吧。二爷的衣服颜色几乎都是差不多一样的,或黑色或深蓝色,那些颜色让衣服上的补丁看上去显得十分和谐。我认识二爷的时候他约摸五十五岁左右,也庆幸是这样的年纪,停留在我记忆中的样子从来没有变过。
      既称呼为“二爷”,自然他不是我的亲爷爷。二爷跟爷爷是亲兄弟,但是两房的差异甚大,爷爷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也算是香火旺盛了,二爷却没有婚娶生子,据说以前有一个童养媳,后来跟别人跑了,也没有了结婚的念头,就这样一个人过了一辈子。曾祖父为了不让二爷这房没落,便把父亲过继给了二爷,为着这桩事情,奶奶算是闹了跟二爷一辈子,从来不踏进二爷家,直到到二爷走的时候也不肯放下。对于奶奶的辱骂,二爷几乎都是不予理会的,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回应几句,但母亲听见了便会呵斥制止,二爷便也不再吭声,最多时候是自己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抽烟叹气,我曾见到过二爷默默流泪的时候,但不过片刻的功夫也就恢复如常了,仿佛这些就是他生命里理所应当承受的一部分,而这些忍耐都是为着我们。对于父亲、对于我们,是二爷一辈子最大的欢欣和不安了吧,欢欣的是因为有了我们,他的生命不再只是孤寂和的闲言碎语,不安的是,我们于二爷而言总有些患得患失,害怕稍有不慎便丢了我们。我的父亲在家中排行老三,是爷爷的第二个儿子,听说二爷刚刚开始把父亲带回去照顾的时候父亲哭闹着不肯,想着各种法子跑回爷爷家里去。一来是因为父亲过继的时候了已经是记事的年纪,自然是不愿离开自己的父母;二来则是因为二爷毕竟没有生养过孩子不大懂得教养,再加上家中有些凌乱,父亲更是不愿意住了。这样来回折腾了几次后,二爷也再不勉强,让父亲回到爷爷身边去,所以只是在名义上分房过继,父亲还是在爷爷膝下长大的。可能因为不是亲生的,二爷总是有些畏惧父亲,在我的记忆中每次总是父亲在训斥二爷不妥当的地方,而二爷从来不反驳。
      我七岁的时候回的家,房子就建在二爷正后方,这在所有人眼里这是无可厚非的。那时候还小,不大明白父母跟二爷的这层关系是的含义,也是因为这个缘故,爷爷奶奶并不像对待其他的堂兄妹那么疼爱我们三姐弟,尤其是那时候十分呆滞的我,更是不讨喜。也不知为何,我们三姐弟在本能上就是跟二爷走得近,从小一直如此,喜欢跟着二爷一起进进出出,二爷总会跟遇着的人夸耀他的孙子孙女,脸上洋溢的自豪让他本来有些微驼的后背变得健硕起来。虽然二爷与父亲之间不很亲近,但是极其疼爱我们姐弟三个,因为弟弟是老幺,所以对于弟弟更是倾于溺爱,所以跟二爷讨零花钱这种事儿自然是由弟弟出马了。有时候二爷不给,弟弟便会把整个人挂在二爷的脖子上使劲的晃动撒娇,二爷总会哈哈大笑,然后用力的拍打弟弟的屁股嗔骂道“你这个小孽障啊”,看上去也不生气,还有些享受的微容,须臾过后便解下缠在裤腰带上的钥匙打开柜子,从那一踏踏皱皱的人民币小心翼翼的找出零钱来给弟弟、姐姐和我。
      二爷的收入基本是靠做手工得来的,刚开始的时候也种植甘蔗,种的并不很多,也就三四分田。其实种甘蔗根本卖不到什么钱,那时候的甘蔗极其便宜,一大根的甘蔗才一两块钱,到了甘蔗长成的季节总有人到田里面去偷拔,把好的偷走了不说,还将周围弄得凌乱不堪,所以村子里除了些小孩儿几乎是很少人没买的,只得扛到镇上去卖,几年过后,实在看不到卖头也就不种了。二爷每天的工作就是把竹子裁成薄厚不同的竹片,然后编织各种竹笼,猪笼、鸡笼、鸭笼等等,镇上赶集的日子到了,就把做好的那些笼子扛到镇上给那些预定的商贩换取酬劳,每次只要他到镇上去,回来一定会带着一屉香喷喷的小笼包和当季的新鲜水果给我们仨儿。说起来二爷也算是幸运的,村里会这样工艺的人有好几个,但是二爷的技术好,做的笼子结实料厚,所以经常会有人打电话到家里来定制。大自然也算是待他不薄,没有断过他的需要用的材料,就这样,一把柴刀一张凳子养了自己一辈子,养着他的希望。我记得二爷有一根很长的烟斗,做活儿累了的时候就会停下来抽上一抖烟,每抽完一口整个人就仰着头摊在椅子上,然后从鼻子里浮出袅袅妖娆的烟丝,虚弱地飘过头顶,缓缓地融合到屋内各处。出于好奇,有时候我趁二爷不注意便偷偷拿起烟斗来抽几下,二爷看到便会朝着母亲大喊:“不得了啊,这丫头抽烟啊”,然后我便一溜烟不见踪影,其实那个烟草的味道极其辛辣呛鼻甚是难受,几次过后也就不在尝试。
      因为年岁超龄,我没有读幼儿园直接上了一年级,第一次接触人群的我,胆小害怕又不适应所以极少言语,以至于长大后朋友们闲起来的时候总说以为那时候的我有抑郁症。第一次期中考试的记忆很深刻,考了零分,因为看不懂试卷不会作答,母亲带着弟弟又要做农活儿,是没有时间来教导我。我是到了二年级才会写自己的名字,语文老师抓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教我写,写了几次过后我还是写不齐全部的笔画,老师开始变得不耐烦起来,一掌甩在我的背上说我真的是笨到家了,便不再理我,我忍着眼泪不敢抬头看周围同学的神情,我以为不去看就不会让心受伤,但是这么多年总也忘不掉。有一次我在二爷家里写数学作业,爷爷跟堂哥堂姐正好都在,因为爷爷觉得兄弟姐妹得要团结,所以上学便得相互等着一起去,熟不知我与他们相互不喜欢,甚至有些敌对。二爷看到我在写字便凑过来笑呵呵地说“哎呀,丫头的字写的挺好看的哩”,爷爷接过我的作业本看了看说道“嗯,是还可以,要好好加油啊”。在去学校的路上堂哥堂姐纷纷拿出作业本,恨不得贴到我的脸上去,指着给我看他们的所谓的“好看的字”,一顿奚落是少不了的,我也并不在意,习惯了那些嘲讽学会了无视,自己知道没有那么差就可以了,何况是不在意的人讲的话。其实二爷并没有读过书,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是出于鼓励还是真正的看着觉得好。
      那一回,我从母亲挂墙上的钱包里偷偷的拿了一块钱,下午放学回家母亲开始盘问我们仨儿,母亲怎么都觉得不会是我,因为她眼中的我一直是内向乖巧的。偏偏我自己跟母承认了,还详细地跟母亲叙述整个过程,我自己只用了五分之一,其余的都分给了堂哥堂姐,那个时候的我其实只是好奇于这样的“作案”过程带来的惊心动魄的感觉而已。母亲听完后不多问我什么,把姐姐弟弟都赶了出去,把门窗都关起来,拿起竹鞭往我身上狠狠地一顿抽打,当然我哭了,而且哭的歇斯底里,但是外面二爷拍门叫喊的声音掩盖过了我的哭声。母亲边打我自己也边哭,她痛心,这样恶劣的行为竟然是她眼中最懂事的孩子做出来的。门打开的时候二爷冲进来,看看蹲在地上还在抽泣的我,斥责坐在椅子上发颤的母亲不该这样打孩子,母亲指责二爷过于纵容,半说半吵着,这场因我而起的争吵如何结束的我不记得了,但是二爷在窗外来回抖动的身影深深地烙在心头,那沙哑的叫喊声将我从作恶的边缘拽回来。
      那时候弥留着一股很不好的风气,哪家的大人要教训孩子了,小孩儿便会跑到各处去躲藏起来,等着让家人焦急着四处寻找。有一次我与弟弟拌嘴,顺溜的骂出一句脏话,母亲听见了便一巴掌挥过来,然后反身去拿竹鞭,在母亲眼里,女孩子说脏话是要不得的言行,我见母亲气势汹汹过来的架势撒腿便跑,心里甚是不服,便躲起来,想着等到晚些母亲就会去寻我。我在田里待着,一直到天要黑的时候也不见母亲的声音,心里开始有些慌了,正当我害怕的时候,看到对面山上二爷四处眺望的身影,我故意躲到一颗龙眼树下,拉下枝叶把头遮住,那个时候竟天真的以为我看不见二爷,二爷便看不见我。二爷把我带回家之后一顿打肯定是少不了的,二爷挡在我前面,所以落到我身上的鞭子并不多。
      二爷总是很守本分,我家前门到二爷家后门的不过隔着一条四五米宽的水泥路,但是他不常过来,除了逢年过节以外几乎不来我家吃饭,来了也一定是有事情跟母亲商量,与父亲母亲之间总显得很客气。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父亲母亲带着弟弟一起到外面打工,我和姐姐俩留在家里由二爷看顾,母亲不在家的那段时间正好是冬天,最高兴的就是不再需要早早起来煮饭,因为二爷每天早上都会煮好饭再喊我们姐妹俩起来。因为弟弟过于粘着母亲,所以母亲早上总是不得空起来顾着我们,要知道,对于从上学起就得自己起来做早饭的姐姐跟我来说,这是何等幸福的一件事情呐,那一段时间甚至希望母亲跟父亲待在外面的时间可以长一点儿。那时候,二爷去山上拾柴火我跟着去,他挑大捆的,我背小捆的;二爷去柚田里锄草我跟着去,他用锄头,我用手拔;二爷去林子里砍竹子的时候我跟着去,他把多余的枝叶剃光,我把它们一根一根拖到集合点,然后二爷捆好扛回去。我竭尽全力做一个称职的小跟班儿。
      初三的上学期,父母之间因积蓄已久的矛盾划破,闹了几次分离不成便各自赌气离家工作,姐姐在镇上打工不住家里,我一气之下搬到学校住,剩下弟弟一个人半跟着奶奶半跟着二爷,真正算的上是四分五裂。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二爷每天都起得很早,我周末回家的时候,二爷一大早就会在后门大声叫我起床,那段时间的我也陷于沉郁的时期,自然是没空搭理他。数次叫唤之后依然不见我起来,二爷便打开门来到一楼叫我,我通常是没好气的起来不与他讲话,有时候实在恼怒便朝他大声嘟嚷着多管闲事,见我起来了,二爷便回去默默地做活儿,一向逆来顺受的姿态让他单薄身躯在转身的时候显得特别落寞。不过一学期的时间母亲便回来了,我也搬回家住,一切都跟往常一样,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后面的半年时间里二爷开始经常生病,父亲带他去医院检查,跟母亲小心地谈着些我们并不清楚的内容,渐渐地,我发现二爷瘦了,而且一直在变瘦,一天里做手工活的时间也开始减少,越来越少。
      我要去县城上高中的那一天,二爷塞给我两百块钱,只交代周末得空的时候就多回家看看。我和母亲提着行李去镇上搭车,我走了几步后突然下意识的回头,看见二爷右手顶着门框,左手叉在腰上,右脚斜搭在左脚边上,好似雕塑一般一直屹立在后门望着我们。
      上高中后第一次回家是国庆的时候,那个时候二爷已经不再做手工,也不抽烟了,饮食变得清淡,他不经常煮饭,有时候是母亲端过去给他吃。我常常过去,坐在他过去编织竹笼的那张凳子上看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一天里很多时候他都是坐在靠椅上看着门口,也不怎么说话。我跟他说我要回学校了,他只说“周末有空的时候就多回来吧”。县里到家的路程并不远,不过一个多小时车程,但是我很少回去,其一是我晕车,再加上那段时间那条路正好在整修扩建,本来就颠簸的路就更难走了,其二是学校的生活十分安逸,安逸得可以让我忘掉家里带给我的许多烦恼,安逸得甚至忘掉了家里有一个在惦念我的人。
      再次见到二爷的时候已经是高一的元旦,那时候,二爷已是到了卧床难起的地步了,日常生活难以自理,说话也不利索了,饮食起居全靠母亲一个人在照料,所能食用的只剩汤汁、牛奶、还有少许煮的很烂的稀饭。我去看他,他总是侧躺背对着我们,跟他说话的时候也不怎么答应,我跟他说我要回去学校的时候,他别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回过身去,只说了“好”。我看见他坍塌的眼眶,凹陷入底的两腮,颧骨跟额骨突出有半尺长,整个脸就像一个挂着褶皱皮囊的骷髅,我不敢再多看不愿再多想,抽身离开,但是那个画面定格在我的脑中挥之不去,一路上,眼泪绵延不断地灌入我的嘴角。
      那个时候班级里盛行着饶雪漫的《沙漏》,元旦后第二个星期六,我用掉一天一夜时间将连载的三部全看完,顺着到了星期天的早晨,我洗漱完准备去吃个早饭回来宿舍睡觉。这个时候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挂掉电话之后的我淡定从容,仿佛一切都在已经预料到的范围之内,我并没有漏出多余的神情,害怕极了别人多问我一句怎么了,等到收拾完东西要出门了才知会舍友。到家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母亲说“去给他烧些纸钱吧,跟他说声你回来了,不知道那么快啊,不然上周就叫你回来看看了,前两天还在叨念着怎么都不见你回家啊”,我跪倒在二爷的榻前,只看到了层层的纱帐,任凭眼泪鼻涕混为一体洒落在纸上。
      听说父亲本是在二爷走的前两天就要回来的,但是因为有事儿耽搁了,而就是在父亲回家的路上二爷走的,最终是没能等到父亲回去。在二爷病重的后期,母亲生怕突然不好了,几乎是夜夜守着到天亮的。那一天,也不知怎的,二爷一直说自己好多了,催着母亲回去休息,母亲也实在累了,便没有多想就回去睡了,等到母亲惊醒的时候,二爷一个人静静的离开了。给二爷换行头的是小叔跟大伯,大家都在说二爷没有福气,不是亲生的孩子注定没法陪他最后一程的。入殓的那天,为着我们所行的礼制,奶奶哭闹不止,父亲带着我们毅然的穿上嫡系子孙的孝服,我们顺利的归入二爷门下,这是二爷一辈子最大的祈盼呐,在他看不到的以后终于得偿所愿了。
      八年的时间过去了,我不曾在梦里遇见过你,但在编排好的人生里会一直保存着你的样子。携着孤独而来,伴着孤独离去,二爷就像这孤独的载体,在繁华的喧嚣里唯有这孤独带给他的淡然。因这孤独,世俗的庸嚷,生活的起伏,生命的坎坷,都不曾挫败他的平和与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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