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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

      一条幽静的乡间古道。
      清晨柔和的阳光照在路旁垂柳的叶尖上,露珠晶莹剔透,耀出七彩的光。一辆古拙质朴的马车停在了村口的一棵古榕下,团抱的枝叶给马车洒下一片浓浓的清凉。
      年轻的车仆把马车停靠好。
      “大人,真的不用马车送您进去吗?”
      他望了眼前方曲折的土路,又回看向站在树下的易子遥。
      清冷的背影透着一股悠远落寞的味道。
      远处农田里的麦苗在拔节地生长,村边池塘涨满一池春水,幽淡的长发微微飞扬,车仆忧心地看着他。他知道这是易大人的家乡,他也曾随大人来过这里几次,但是他们从没有进过村子,只是到村外附近的一座山上去祭拜过大人的师父而已。每次路过这里他都细心地发现大人从不张望景色,甚至是连马车的竹帘都要遮挡下来,他没有问过大人为何多次过家门而不入,只是觉得大人好像很不喜欢自己的家乡。
      可是今次大人不但站在村口出神了很久,而且居然还要独自进去村里?按理说,这也应该是件好事,可是以他对大人的了解,大人一向不是轻易会改变自己作风的人,这样的反常让他有些不安,更何况这次的他们还是辞掉了医士争选的观礼而来。

      马车旁。
      年轻的车仆忧心忡忡。
      榕树下。
      易子遥的眼底如云雾般飘渺。
      远处渠道流水淙淙。
      翠色尽染的麦田中似乎有着一块不太规整且杂草丛生的田地。
      没有春麦。
      没有流水。
      也没有了以前的花絮飞散。

      安静的树荫下。
      易子遥月白色的衣袍斑上树影,衣摆在微风中轻轻飘动。他望着那片杂草,静静出神,修长的手指在袖袂中清清冰凉。
      忽然,他的眼神屏息般地凝住。
      阳光下,一粒金簪草的花絮缓缓地浮动在农田间。
      仿佛丢失了主人一般,它空空荡荡地飘舞着,洁白的绒絮恍如白云,易子遥的目光茫然地跟着它,寂寞地,它竟又仿佛是有使命似的飘到了他的眼前,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伸了出去,静静地,它落在了他的手心里……

      …………
      ……
      也曾是一个春日,也曾在这片村边的农田。
      碧绿的金簪草点满了那一方小小的土地。
      灿烂的黄花缀在茎尖。
      阳光下,他和她站在一片金色之中,他的手里拿着一株清绿的薄荷,她细长的发丝飘上了他的脸颊,蓝蓝的天空如洗般清透,那时,她突然羞涩紧张地吻上了他的唇。
      空中飞舞着洁白的花絮。
      她的唇滚烫而忐忑,吻着他,微微有些颤抖。
      他的手僵在身旁。
      清凉的薄荷从手中跌落下来。
      一直都知道她是有意于他的,一直也知道她有着一些他所不喜欢的缺点。
      可是,他与她青梅竹马,他们共同走过了多个的寒来暑往,他已照顾了她多年,她也与他一同在医学的道路上并肩走来……
      紊乱的呼吸响在耳边。
      她是那样不计后果地吻上了他。
      望着她紧闭的双眼和颊畔那两抹娇羞的红晕,他终于默叹一声,紧紧地将她拥在了怀里。
      金簪草的花絮飘舞在田间。
      明亮的阳光下。
      他……
      也深深地吻住了她。
      ……
      …………

      马车旁。
      年轻的车仆望着那个清冷的背脊,始终都没有等到丝毫回应,村里的鸡鸣声已经完全稀落下去,他们似乎在这里已经呆站了半个时辰。眼见前面的人还是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于是他再次近身上前。
      “大人,我看还是我同您一起进村吧。前面的道路还算平坦,马车过去应该并无大碍。”说着,他想了下,又忽然补充道,“大人在这里已经停留了多时,如果大人您还是不想……进村的话,小的也是可以替您进去的。”
      手中的花絮飘飞起来。
      易子遥漠然地收回了手。
      没有回头,他望着倒映在村边池塘中的薄云,半晌说道:
      “你等在这里就好了。”

      朝阳从尧山的峰峦间越升越高。
      依山傍水的太和村四处炊烟,袅袅而起。
      村民一大早就屋内屋外地忙活,院中的肥鸭、白鹅叫着相互争食,铁铡“嚓嚓”的割草声轻快有力。
      黄澄澄的村中小道。
      易子遥惊讶地看着一个个用劲秀茂竹编围而成的规整院落,修直的竹茎格外伸挺,嫩绿的竹叶展在其上,一股独有的傲雅之气排遣而来。
      他缓缓地走着,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肩头扫过院围低垂下来的竹叶。
      一户农院墙角下的一条大黄狗听到“沙沙”的轻响,“噌”地窜了起来,立时“汪汪”地冲外狂叫。
      庭院里。
      一个正拿着小竹簸撒谷喂鸡的中年女子诧异地抬起头来。
      院围的茂竹苍翠欲滴。
      一抹白色的身影缓缓地从竹茎的缝隙间晃了过去。
      明净的阳光下。
      来人静静地站在了竹门前。
      淡漠的眉宇,浅浅的笑容,一袭月白色的衣袍,张大婶眼中泛出泪光,喃喃地轻声道:
      “我的老天,子遥?是子遥啊……”
      手一抖,小竹簸顿时掉在了地上,鸡群蜂拥上来,争先恐后地争抢着谷粒。

      院内的黄狗狂吠不已。
      张次公从屋内走出来,见到地上到处都是撒落的谷粒,连忙抢上前,手忙脚乱地赶开鸡群。
      “去去去,去去去……”他捡起竹簸,放到一旁的竹架子上,抬起头,不满地嘟囔道,“娘,你这是干嘛吗?谷粒全都……”
      猛然间顿住!
      一刹那,他看到门口的人,惊讶地倒抽了一口气!
      “子遥哥、子遥哥!真的是你吗?”
      张次公急奔了过去,一把抱住那抹白色的身影,激动地眼圈都红了。
      “是,我回来了。”
      易子遥绽开笑,拍了拍张次公的肩膀,转眸看向站在院中的张大婶,他的眼中多了几分温暖。
      “张大婶……”
      望着那个带他如同己出的人,他微涩地轻扯唇角轻声低唤,她的鬓发已经花白,背脊也似乎有些过早地微驼了。
      “哎……哎!”
      张大婶高兴地抹去眼泪:
      “你终于回来了!大婶还以为你……”说着,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向他的身后望了望,困惑地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
      “……”
      张大婶看着瞬间沉默下来的他,连忙又笑着说:
      “算了,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了!快,快进屋去吧!”
      “是啊,子遥哥,你可有好长时间都没有回来了,我们大家都好想你啊。”
      张次公边说也边连忙卖力地把他往里拽,“你的屋子,娘从来都没有动过,而且天天都打扫得很干净,你这次回来一定要多呆些日子。”
      “等等,次公……”
      易子遥急忙按下他拼命拉着自己的手臂。
      张次公不解地回头看着他:
      “怎么了,子遥哥?”
      易子遥浅笑,望着院外过道旁一户院围显得最佳清秀傲雅的农院,说道:
      “我想……”

      一缕很轻很淡的炊烟从义院堂屋的屋顶上升起。
      灶前。
      义纵蹲在地上,嘴里一边嚼着一个硬饼子,一边眯着眼睛躲着柴草的烟往灶膛里吹火……
      门板传来“吱呀”的推启声。
      他不以为意地继续烧着火,说道:
      “华儿,不是告诉过你先到外面去玩会儿吗?屋里很烟的,快出去!”
      身后没有任何声音回答他。
      长久的安静终于使他感到奇怪,皱了皱眉,他诧异地回过头——
      一阵风轻轻地从门外吹了进来。
      绣着暗纹的白色衣摆猛然划过他的眼前。
      义纵的身子怔住,甚至拿着饼子的手也僵在了嘴边。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是自己这多日以来思念姐姐,无法安稳入眠而使他产生的幻象。
      易子遥站在门口,安静地看着他。
      屋内的浓烟渐渐被风吹散。
      易子遥沉默地望着义纵,眼底恍惚闪过如水一般的淡淡悲伤。目光缓缓地从他身上移开,屋内有些杂乱,好多柴草散在地上,易子遥望向灶火旁的一张食案。
      磨去漆色的粗糙木案上。
      没有任何菜色,仅仅摆放着一碗几乎就看不见黍米的稀粥和两块黑糊糊的干饼子。
      易子遥的心底一窒,眼神幽暗地再次望向义纵。
      门外的阳光很明媚。
      金灿灿的光芒映照到月白色的衣袍上愈发显得刺眼夺目。
      义纵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呆愣愣地盯着眼前的人,过了好长时间,他才突然反应过来,扯开嗓子喊道:
      “子遥哥……子遥哥……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兴奋地围着易子遥转了个圈,他冲到门口,一把拉开屋内的大门向外张望:
      “子遥哥,姐姐呢?你们是不是一起回来的?”
      自从上次县府来人告知他姐姐高中了医榜,他就一直苦巴巴地等着姐姐回来的那一天,完全没有想到那样被逼着去参加争选的姐姐还能高中第一甲,真是太让他意外、也太让他为姐姐感到高兴了。
      院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的样子,他扒到门外看了又看,明亮的眼睛在院内找了又找,可还是没有看到任何人,他困惑地回过头:
      “姐姐呢?子遥哥,怎么没有看见……”
      “她没有回来。”
      易子遥打断了他的话,然后冰冷地盯向他的手。义纵看到他的神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将拿着半块黑饼子的手藏向身后,可是易子遥还是提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将饼子拿了过去。
      黑糊糊的饼子硬邦邦的。
      他掰了一下,碎糠一样的渣子洒落在地上。
      义纵有些不安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子遥哥,这个……其实……糠饼子也挺好吃的,真的,不骗你,嚼久了还有一股黍米的清香呢。”
      易子遥深深地看他一眼,径自走到屋边的一个米缸旁,他掀开木盖,缸面上的尘土轻轻飞扬,米缸深深的,却只有一个木碗摆在缸底,他看着那仅有一个碗底的黍米粒,手指在缸沿边渐渐收紧。
      义纵一惊,连忙跑过去,把木盖重新盖好,尴尬地笑着说道:
      “家里……就我一个人……吃……吃不了多少东西的……”
      “还有,张大婶他们也都很照顾我,有时也总是要我到那里去吃……”
      “……本来我也是想再到市集上去换些米的,可是那些煮出来软软的米,我也有些不太爱吃,所以就……”

      “你姐姐临走时就留给你这样的生活吗?”
      易子遥冰冷地看向他,眼底深黯,他忽略掉心底隐隐的痛楚,冷声道,“难道她在临走时都不曾给你留下一些银两吗?!”
      义纵的笑容僵在唇边。
      易子遥冷笑:
      “今日,我到是终于了解了她还是有一样是与原来一致的。”
      细细的灰尘在屋里轻轻飘荡。
      阳光灿烂。
      反射到墙壁上的光柱也是白花花的一片。
      义纵呆呆地望着他,望着他唇边的那抹冰冷笑容,渐渐地,他的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怒火!没有人可以瞧不起他的姐姐,他的姐姐是最伟大的,子遥哥他凭什么这样说,凭什么这样笑!姐姐那样爱他,甚至为了他差点丢了性命,现在他回来了,可姐姐却依然没有伴在身侧,甚至是到现在他都不曾真正地喊过一声姐姐的名字!
      子遥哥他怎么可以——
      这样地不在乎……

      “立刻去收拾一下东西吧。”易子遥见他低着头一动不动,悄悄叹了口气,语气中透露出无奈,“你姐姐已经高中医榜,想必你也应该知道了,收拾一下东西,我带你进京。”
      “为什么不是姐姐来接我?”
      “……?”
      “姐姐她现在在干什么?”义纵的声音有点僵硬。
      “……官医入诏。”
      “子遥哥你都不用出席的吗?”
      “纵儿?”看着他越来越严肃的面容,易子遥微微皱眉。
      “子遥哥都不担心姐姐吗?”
      义纵暗怒地抬起头,自从他离开后,姐姐是怎么样地以泪洗面,又是怎样地疯疯癫癫,可是他都没有回来过,甚至是连一个口信都不曾有,可是今日他居然回来,居然是在姐姐那么重要的时刻回来了,姐姐在他的心里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我不会跟子遥哥你去的。”
      “你对我有怨气,不会连你的姐姐也不想见了吧。”
      易子遥默然地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些掩不住的倦色。
      “我想见,我当然想见,但是我绝对不会麻烦子遥哥!”愠怒中的义纵完全没有了刚见到他的喜悦与亲切,口气客气的冰冷,“子遥哥已经对姐姐没有了以前的情意,我们现在不过就外人了,所以我没有理由麻烦你,至于要怎样上京去见姐姐,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阳光把他的背脊照得倔强笔直,易子遥淡淡地扫过他,环视了一下屋内,淡笑道:
      “你想变卖家产吗?恐怕这家里也没几个值钱的东西吧。”
      “你——”
      “义纵!”
      易子遥突然正色地看着他,沉声道:
      “我不管你是怎样看我,是亲人也好,外人也罢,但是只要你还是叫义纵,还是那个我以前所照顾过的义纵,你对我而言便永远都不会是外人。”
      “子遥哥……”
      义纵怔住。
      灶膛里的红色火苗全部熄灭。
      未烧完的柴草上黑秃秃的,隐隐有些呛人的气味。
      易子遥转过身,望着院中的翠绿院围,眼底流淌过一抹淡淡的光芒,良久,他神情漠然地说道:
      “现在你的姐姐没有你想象中地那么脆弱。”
      孤寂的背影映在地面上。
      义纵呆呆地望着他,心中的苦涩越来越浓。他不是成心说那些刻薄的话去伤害他的,他只是……只是……
      “子遥哥,我……”
      “不用说了,收拾好东西就跟我去和张大婶他们告别吧。”易子遥眼神幽深地望着院外,苦笑道,“你姐姐就住在我那里,这样的你又怎么可能不麻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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