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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身,已至此;心,犹未死。

      易府西院的云杉“沙沙”轻响。
      无数道灿烂的阳光从厢房门口涌了进来。

      “姁儿,医榜上有你的名字!”
      “你高中了!高中了!”
      一股喜气洋洋的气氛灌进房内,那一迭连声的兴奋之音瞬间沁入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思维里。
      任芯茫然地看着门口,明亮的阳光生生刺眼,迎面吹来的微风竟然让她觉得寒冷如冬。唐婧手舞足蹈地站在门口,兴冲冲的笑容仿佛是初春绽放的桃花,甜美绯红得像孩子一样。
      “你做到了!你真的做到了!我没有想到今岁的医榜会……”
      激动的声音突然在看清了房内的情况后戛然而止,唐婧敛起笑容,姁儿……她怎么了?

      睡榻边的帷幔悠悠垂荡,任芯失神地望着她,目光涣散得如同破碎的琉璃,仿佛风一吹就会消散的雾气。绒绒的薄毯盖在她的身上,可她的肩膀却还在轻微地抖个不停。
      唐婧失措地上前扶住她。
      “姁儿,你怎么了,你听到刚才我讲的话没有?你抖什么啊……”
      冰凉的寒意顺着指尖直直地传了过来,唐婧霍然心惊。这到底是怎么了?她没有说错什么呀,而且刚刚她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难道……
      “你又对姁儿做了什么?!”
      猛然回头,唐婧愠怒地瞪向站在睡榻一侧阴影里的易子遥。怎么每一次都不能顺顺当当的呢,本以为姁儿算是死里逃生,而子遥又是亲自救姁儿脱险之人,这两人就算是不能破镜重圆,也多少应该将彼此之间的矛盾化解了几分吧。
      她特意留给他们独处的机会,可不是为了让他们的关系更加恶劣。更何况,姁儿的身体才康复不久,子遥怎么可以这样不懂分寸地又来伤害她呢?
      “你到底要怎样啊?你要是对姁儿真的有太多的不满意,你大可不来呀,何必非要这样?”唐婧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的恼火,“难道你今日前来,就只是为了刺激她吗?子遥,你究竟是怎样想的啊?”

      淡漠的眉宇微微地皱了皱。
      易子遥站在睡榻边,目光清幽如白雾,他盯了唐婧半晌,然后,慢慢地说道:
      “你还是先考虑一下一个失去了医术的人进入医榜会有怎样的后果,再来思考我的想法吧。”
      一句话——
      唐婧的脸色“刷”地一下变白了。
      天哪,她怎么把这一点给忘了!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唐婧顿时有些心慌,这可不得了了,姁儿已经没有了以前的医术,进入医榜不就等于是……
      “糟了,这下可如何是好啊?”
      她急得直跺脚,易子遥则似乎是很不经意地扫过她,望了一眼旁边的任芯。看着她尖削的下颌和早已失血的嘴唇,他的心有一瞬地恍惚,然而冰冷的话语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说了出去。
      “不过,不管怎样师妹也终于算是得偿所愿了,不是吗?”
      任芯看向他,整颗心都已经凉透了……
      好像是有一个陷阱,一个无形的陷阱,一个始终在等待着她的陷阱,她一步步地走近它,却还自以为是在逐渐地远离危险。她的逃避、她的挣扎,原来不过就是像戏台上的小丑一样滑稽可笑……
      身上的冷汗渐渐被风拂干,任芯苦苦冷笑……
      易子遥迎上她的目光。
      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开始在他的心里徘徊起来,她抬头望着他,眼眸里的痛苦强烈得令人窒息,那种眼神、那种黯然神伤的冰冷和那一抹深凉透人的笑容,忽然使他蓦然一悸!在很久以前的那一天,在他离开太和村的那一天,在那个暮色的山脚下,他似乎也看到过同样的表情……
      “你……”
      他惊觉地盯着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僵硬地颤了颤。

      “大人,易大人——”
      这时,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地从院外传来。
      易子遥微微一怔,眼底的光芒迅速冰宁下来。
      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急火火地跑过来,他恭敬地在院内的回廊边站下,气喘吁吁地促声道:
      “禀大人,宫内御医署的何大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随后响起,房内的唐婧站起身来,跟着向外面看去。

      曲折清凉的回廊。
      阳光斜斜打照在白色的墙壁上,几个锦华官服的人影信步走来。檐下的镂花木窗筛落匀匀光影,有春燕拍翅飞到院中的云杉树上,来人步出回廊,缓缓地从树下走过,茂密的枝桠碎影散落在为首一人手上的一卷明黄色的绢布上。那人玉冠博带,眉宇间被阳光照得有些透明,恍若有一抹仙风道骨的味道。

      何若栩……
      竟然是他!

      易子遥有些错愕,缓缓地向门前走了两步。
      在宫中御医署内,何若栩是个特别的存在,他既不逢迎于医令王成徽,也不关心任何朝中政事,他是一个彻底沉浸在医学世界的人。他为人淡泊,从不把名利看重,据说当初他能入宫为医也是颇具传奇色彩的。而且,何若栩之父何朝臣乃是文帝朝时御医署之太医丞,且与当时名医淳于意结为挚友。
      与同样是医学世家出身的王清夜相比,他们虽为同龄,但走的道路却是截然不同。王清夜天资聪慧,少时便名贯医界,而何若栩则一直是默默无闻,没有一点当年他家父的风范。那年医士争选,王清夜与何若栩同时入诏,但后来因王清夜的意外退出,何若栩便医榜题名,成为当时医榜之头甲。
      有人曾说何若栩原是对医学不敏,但其家父定要让他子成父业,被逼无奈,何若栩只得遵从父命。但后来,何若栩在御医署中的出色表现和他痴迷研究药理的疯狂劲,又不禁使得人们怀疑起先前的那些是不是只是谣传。不过,有一点还是清楚的,那就是何若栩的成功完全是属于自身的努力与拼搏。
      长久以来,易子遥一直很敬佩他,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在医学上的努力,更是因为他的为人风格。在何若栩的身上从来都不曾有官医的骄横之气,而且他那种不喜政事、清闲一派的风格正好又与自己不谋而合。
      易子遥看向他,渐渐将目光定在他手中的帛绢上,这样自成一格的何若栩就连前日定夺医榜之时都曾缺席,为什么又肯会在现在前来……?
      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榻边的任芯。
      阳光已经从榻前挪射到了两侧的帷幔上,薄薄的幔帘如同蝉翼般轻盈透明。她望着门外,晶晶闪闪的光点照着她苍白的面容,她的神色依旧迷离,但眼眸里的光芒却好像是有某种东西正在悄然地……变化着……

      晨风缓缓吹来。
      绿荫斑驳的易府西院。
      阳光灿烂到耀眼,一身华贵的锦衣官服在阳光下微微地反着光。何若栩站在庭院中央,他的身姿挺秀俊朗,仿佛是院中的云杉般伟丽。

      “河东蒲坂医者义姁,接旨。”

      修长的手指展开了那同样华贵到耀眼的丝绸锦帛,他的声音不高,但却给人一股深山古寺般的幽静之感。

      这一天。
      任芯永生难忘。
      对于当时只想一味消极避世的她来说,这是一道几乎残忍到将她打入地狱的命令,甚至是将她已经规划好的一切远景计划全部打乱的命令。以至多年过后,她依然清晰地记得这一天,记得当时明亮的阳光,记得婧儿的焦急与担心,记得易子遥对她说的每一句话,记得将她带入历史的何若栩,也记得她当时的绵绵心痛……
      然而,也正是这一天,历史从此有了她。

      “河东蒲坂医者义姁,接旨!”
      见里面迟迟没有动静,何若栩将声音提高了一倍,直直地瞅着门内定定不动的几个人。
      唐婧缓过神来,突然一步冲到门口,“哐啷”一声就把门关上了。院中的何若栩一怔,他身后的两名其他官吏也被这情况怔在了原地,十分不解地面面相觑着。
      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带来的好像是喜讯吧,怎么像见了鬼似的,这是搞什么啊?难道还想抗旨不成?
      “何大人,您看这……”
      一名官吏近到身侧征询何若栩的意见,不管皇上是如何器重易子遥与这个什么新任的女官医义姁也总不能门户紧闭,把他们晾到一边吧,这可是对皇上有不敬之意啊。
      何若栩看他一眼,又望向前方仍在有些微微发颤的门环,易子遥是在那扇门内的,他从进入内院时就看到了。记得前几日曾听闻易子遥极力反对今岁医榜其师妹义姁高中三甲之名,可皇上还是钦点了这名女子。当然,对于义姑娘在北阙下的壮举,他是深感敬佩的,但是易子遥乃是她的师兄,自然是最了解其性情,在今岁争选尚缺乏实际阅审凭证之际,易子遥的话是足以认定这位姑娘是否具有官医之资的。可是,一向行事沉稳的易子遥却是以“医理尚缺精细,针术实践不足”为由而否定了他的师妹进入医榜。
      说实话,这样的说辞他很意外。
      因为这已经不是仅为避免徇私之过而找的推辞了,这样的说法几乎是等于否定了对方在医学上的一切。
      可事实并非如此。
      先撇开针术不说,单就义姑娘的医理而言,这可是早在上岁便已经得到了印证,而且当时易子遥也是在场的。所以,所有的人都不解,就连一直视易子遥为眼中钉的医令王成徽都分外诧异,而皇上则更是对他的说法表示不满。
      但是,既然医榜已经定下,就算是易子遥再不认可,难道他的师妹义姁也不认可吗?她千里迢迢来参加争选,目的不就是为了医榜题名?再之,易子遥也不会大胆到抗旨的地步吧。
      何若栩沉默片刻:
      “天还尚早,我们就先在此稍等片刻。”
      身后的两名官吏古怪地相视一眼,这历来还不曾听闻过有传旨人等接旨人的说法吧,官医就是官医,连最基本的上下之分都搞不清楚。皇上怎么会钦点这样的人来宣旨呢?又上下打量了前面的人一眼,官衣素带,除了长相有些斯文俊秀之外,好像也没有哪里与众不同啊。

      阳光一点一点地向头顶上移动。
      相较于庭院中的古怪气氛,厢房内却是乱成了一套。

      唐婧焦急地看着外面的三个人,手心冒汗地拉着任芯说道:
      “姁儿,这旨不能接,接了就是欺君,是会死的!”
      “不接就是抗旨,同样会死,而且还不止她一个人。”
      易子遥面无表情地提醒她。
      “那……那我们可以去跟皇上说明情况呀……说姁儿她失忆了,她已经没有了以前的医术……相信皇上是会体谅我们的……”
      “这样说,只会是更加强调她欺君的事实。”
      易子遥看着唐婧,眉心渐渐皱起,“她没了医术,可是却前来参加了争选,这是什么,拿朝廷当儿戏,还是藐视争选?就这一条,她就是死罪!”
      “怎么……”
      唐婧傻了眼,这不是左右都不是了吗?

      房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周围的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阳光如水一般温柔安宁。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
      深色的乌木睡榻上,任芯宁静地掀去了盖在身上的薄毯,静静地,她微微摇晃地站了起来。唐婧一惊,连忙扶住她,在她耳边急声道:
      “你要干什么?”
      阳光在白皙得有些透明的面孔上闪烁,她平静地推开了她的手,唐婧错愕地看着她。地上的身影微微晃动,她走得很慢,但是很安静,一步一步,她走到了易子遥的面前。
      唐婧心痛地站在原地。
      中医榜……
      这本应该是姁儿多么向往的事情啊,现在终于实现了,可迎来的却已是另外一番风景了。为什么有些事情总是不能在它最恰当的时机出现呢?

      房内一片寂静。
      空气沉闷得有一点透不过气来,易子遥低下头,冰冷地凝视着任芯。窗外的微风在他和她之间轻轻吹过……
      她直直地站立着,目光里只剩下了淡淡的神色。
      “你不应该救我的……”
      她轻若无闻地说,唇角居然冲他单纯地微微一笑。易子遥紧紧地攥住手指,声音僵硬地回道:
      “我救你只是出于医者的职责。”
      任芯漠然失笑,身上的白色素衣恍若淡薄幽洁的百合花瓣。良久,她低下头,缓缓地走向门口。
      易子遥的眉头忽然皱起,眼眸黯沉:
      “你要对我说的就只有这……”

      “谢谢你……”

      安静的房内。
      清风吹动透明的窗纱,唐婧站在榻边一动不动。听着那叹息般的三个字,她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然而,渐渐地,却有一股酸涩涌了上来,她的眼圈蓦然红了。

      “我要对你说的就只有这一句……”
      任芯缓缓地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易子遥僵直地站在门边,指骨冰凉,他想要不去在意,想要嘲笑她的虚伪,可是,他的身体却仿佛是僵硬地定住了一般。
      门被打开了。
      千万道阳光射了进来,任芯扶着门扉站在门边。看着院内还在等候的三个人,她目光平静地抬起头,眼底的隐痛已经没有一个人可以看到了。

      你知道吗,易子遥?
      你也是一个不会说谎的人。
      所以,除了谢谢你之外,还有就是一句我不能当面说出的对不起了……
      因为事情已经错了,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了选择,我不能让任何人因我而受过,所以我只能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对义姁的感情了……

      乌黑的长发散在身后,微风徐徐地吹扬着,任芯轻轻地抬起手,她的指尖冰凉,有点颤抖,她轻轻顺了顺自己的袖袂,终于坚定地迈了出去。

      “河东蒲坂女医义姁前来接旨。”

      那日,院中的阳光灿烂无比,天空湛蓝、晴朗得连一丝云彩都没有,云杉树发着淡淡的绿光。任芯缓缓地跪在了院中的石板地上,微风吹拂,长发轻扬,清凉的石板还有着露水湿润的痕迹,鸟儿在空中拍翅鸣唱……

  • 作者有话要说:  呼啦啦,开新坑啦,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佳医》不日更新,不会坑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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